蔡妩答应郭奕请求以后,就觉得自家儿子兴奋有些不像话,像要出牢笼小鸟一样,很是耐不住四处捣乱,藏了杜若绣撑,湿了董信药材,厨房里打碎个盘碗,书房里弄丢跟毛笔,总之这孩子自从知道自己可以出谷以后就跟打了鸡血似,天天眼睛闪亮亮,一刻不闲盼着柏舟出门。
蔡妩看着这样闹腾儿子,一边满头挂黑线,一边神色严肃告诫郭奕:“跟着柏舟叔叔出门,那就一定记得要听他话。不许随意捣乱,胡搅蛮缠。要是回来听到柏舟有说不老实,那六岁以前都好好家里猫着吧。”
郭奕相当爽应下,然后一扭身揪住柏舟衣角,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柏舟叔叔,咱们走吧。”
柏舟瞧着自己被揪衣角,瞧瞧上首看热闹自家先生,忽然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他不该答应带公子出,公子那性子,肯定会让他精力全分,无暇他顾。
结果等真带郭奕出以后,柏舟发现,自己担心有点多余。他家公子除了像个好奇宝宝一样指着东西问这问那一通外,其他一切正常,即便走街上也是想牢牢牵着他衣角,不离开他身边半步。柏舟看着甚是欣慰,心想这小公子总算是懂点事了,没想着杂七杂八地给他瞎搅合事。可惜他这想法没维持多久,就发现他实太高估他家小公子沉稳程度了。
他第三个月带着郭奕出来时,郭奕看着阳翟城中忽然增多流民,咬着手指问道:“柏舟叔叔,为什么他们不回家”
柏舟脚步滞了滞,声音略微苦涩地回答:“可能他们已经没有家了吧”
小郭奕眨眨眼,放下手不解地偏头问道:“为什么会没有家”
柏舟弯下腰,把视线与郭奕放齐,指着不远处聚集着几个头插草标,面黄肌瘦孩子跟郭奕说:“因为不是每个都像公子一样幸运,生榆山,父母双全,衣食无忧。时下多孩子是像他们,因着天灾祸,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只能卖身为奴,聊以求生。”
郭奕挠挠头,似乎听懂了似乎又听懂。眯眯眼睛一下挣脱柏舟小手跑到几个孩子跟前,脆生生地问道:“出了什么事才会让们想出卖身为奴”
几个孩子面有菜色,对着忽然走进郭奕先是一喜,待明白他只是个孩子以后,不由神情沮丧,垂下头不再言语。郭奕见自己问话没回答,不由不太高兴地嘟起嘴重复:“有什么解决不了事情非要让们失掉身契呢”
几个孩子们听到还是低着头不理他,倒是一个十岁左右小姑娘见此抿抿嘴,舔舔因饥饿干裂嘴唇,壮着胆子怯生生地答道:“因为闹蝗灾……很多都死了。要是不卖掉自己,早晚也会饿死。”
郭奕惊恐地长大了嘴巴,眼睛里满是不相信震惊:这是他平生头一次听说有饿死。心中震撼不可谓不大。所以声音也有孝颤:“那……爹爹娘亲呢”
小姑娘垂下眸,掩饰了泛红地眼睛:“死了,弟弟妹妹,阿公娘亲都死了。家里只剩下大丫头一个了。大丫头不想被吃掉,不想饿死,公子,买了大丫吧大丫会干好多事,不要月钱,只要有口饭吃就够了。求您了公子,大丫给磕头了。”说着小姑娘就“咚咚咚”地对着郭奕连磕三个响头,郭奕被惊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茫然地抬头看向神色复杂柏舟。
柏舟低头望向郭奕,声音很轻:“公子,意思呢”
郭奕呆了呆,低着头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自称大丫女孩:“……多少钱”
大丫眼睛一亮,伸出一把手:“五文。大丫只要五文就够了。”
郭奕听了转向柏舟,扯扯柏舟衣角,声音暖糯:“柏舟叔叔”
柏舟揉了揉郭奕脑袋,一言不发地从袖子中掏出荷包数了五文递给大丫。大丫惊喜地接过,然后取出其中三文转身交给身边几个同伴,声音哽咽:“要走了,这些们舀好。能换半个饼子。”
几个刚才一直不吭声地孩子似乎已经习惯这种离别一样,沉默地接了钱,然后各自抱抱大丫,又蹲回到自己原来地方,继续等着下一个买主到来。
郭奕看似懂非懂,柏舟似乎被勾起往事,闭着眼扭过头不忍再睹。
等傍晚回到家时候,蔡妩发现自己家两出,回来却成了三个,不由很是惊讶。郭奕垂着脑袋,一副闷闷不乐地模样给蔡妩讲述完整个经过,然后抬头看着蔡妩,生怕她不同意一样说道:“娘,留下她吧。她说她什么都可以干。而且……而且她不贵,真。”
蔡妩听完淡笑了一下,转看向杜若,发现杜若正一脸恍惚地看着这个脏兮兮瘦巴巴小姑娘,眼神哀伤黯然。蔡妩眼睛眨眨转向厅中局促地卷着衣角姑娘问道:
“叫什么名字”
“回夫话,奴家没有名字。因为家里排行长,所以爹娘他们就唤奴家大丫。”
“大丫”蔡妩笑了笑,看着杜若说道:“倒是让想起当初入府情形了,记得那会儿是叫……四丫头”
杜若点点头,有行惚地幽幽说道:“杜若这个名字还是姑娘给取呢。杜若记得您那时说:‘以后有问叫什么,就说叫杜若,山中兮芳杜若杜若’姑娘,您……”杜若咬咬唇,看看厅中姑娘,又看看蔡妩,嘴巴张了张,却终究还是低下头没有说出一句求情话。
蔡妩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杜若怜惜这个姑娘,从这丫头进门时候她就知道。或许是因为她们经历相似,或许是因为杜若宠郭奕,不忍郭奕伤心,反正自杜若看她那一眼里,蔡妩发现杜若想挽留意思。
“大丫这个名字以后就别叫了。打今天起就叫杜蘅吧。”
了名字姑娘一下子跪倒地,给蔡妩磕了一个头后,眼睛泛泪,语气难掩激动地说:“杜蘅……杜蘅谢夫赐名。”
蔡妩抬手示意杜蘅赶紧起来,然后叮嘱:“会什么就告诉杜若姐姐吧,明天让她给安排事情。行了,这会儿时候不早了。杜若,带着她到厨房,看看周妈那里还有什么吃,给这孩子舀点儿先垫垫肚子,然后找套干净衣服给她。们姑爷那里看看。”
杜若很是欣然地答应下来,带着杜蘅走厨房。蔡妩拉过自刚刚开始就一直乖巧沉默郭奕问道:“奕儿,今天出怎么那么不高兴了”
郭奕垂着头,挨挨蹭蹭到蔡妩跟前,抱住蔡妩把脸埋自家娘亲衣料中,声音闷闷地说:“杜蘅告诉奕儿,她不想被吃掉……娘……这是什么意思”
蔡妩心头一震,搂着郭奕手也微微紧了紧,终于还是咬咬牙问道:“奕儿可知外面粮价多少”
郭奕摇摇头没有说话。
蔡妩摸摸儿子脑袋,声音发涩:“外面一斛谷是四十万,豆麦二十万。杜蘅一个半大姑娘却只值五文。奕儿,这就是粮贵贱,无粮可吃,却还要生存,怎么办”
郭奕豁然抬头,看向蔡妩眼睛里闪全是难以置信光,小嘴嚅嗫了几下,才艰难得答道:“所以……吃”
蔡妩闭目点点头,然后拉过儿子,一字一顿地说道:“奕儿,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可敬不是皇天后土,四方神鬼,而是类自己。可怕也不是瘟疫病灾,天命无常,而是类自己。”
郭奕眼睛茫然地望着蔡妩,一时愣怔没有反应。蔡妩见此不由心中一揪:他再怎么早慧也只不过是个三四岁孩子,要是放现代,说不定还幼儿园玩拼图摆积木呢,他怎么可能理解这些东西。于是蔡妩疼惜得拍拍儿子:“现不明白也没关系,等长大了,自然就知道娘说什么意思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娘还得把杜蘅事给爹爹说说,奕儿要和娘一起爹爹书房看看吗”
郭奕很罕见地沉默了下,摇摇头松开蔡妩手:“奕儿该休息了,就不跟着娘一起找爹爹了。”说完也不待蔡妩反应,撒开小腿逃也似奔出门外。
蔡妩看着儿子离开,呼吸滞了滞,轻叹一声,终于还是向郭嘉书房走。
而走到书房门边时却听到里头柏舟声音:“先生,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是柏舟一时心软,怂恿了公子,柏舟办事不利,请先生责罚。”
里头郭嘉沉默一阵,轻笑着问道:“办事不利怎么办事不力了柏舟,有恻隐之心是好事啊。先生干嘛要罚”
“先生……可是……这么个年景,柏舟又带回来,给家里添麻烦了。”
郭嘉依旧语带笑意,满不乎地说道:“这年景是有点麻烦,不过家里多养个还是够。但既然这么诚意认错,先生也不好驳不是。嗯……怎么罚好呢有了,就罚打今儿开始,就帮打理那块耕田。等收成时候少一分都饶不了。”
柏舟愣了愣,声音才再度响起:“柏舟谢先生。”
“甭谢了,要谢谢家公子和主母。这事可没插手。不过等会儿把那姑娘叫来,有些事情想问问她。”
柏舟点头应诺,然后推门出来。抬头正见蔡妩门外,不由很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小小声地叫了声:“主母。您来了,先生正里头呢。”
蔡妩笑了笑,摆着手:“该说事都蘣说了,看来不用找家先生了。”
柏舟听了脸一红,像个老实孩子一样低头轻声道:“主母,这事是柏舟做……”
“成了,这事也别惦记着了,家先生罚也罚了这就算过了。赶紧忙吧。还得看看奕儿那孩子。”
柏舟连忙点头,转身给蔡妩让开道,跟蔡妩身后离了书房。
等吃过东西杜蘅被柏舟带着来到郭嘉书房,看到乱七八糟,横七竖八竹简、书帛很是目瞪口呆。愣了愣,才被柏舟拉了把,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跪地上:“杜蘅给老爷见礼。”
书案后郭嘉被这姑娘动静吓了一跳,赶紧抬手示意杜蘅起来,然后双手扣拢看着杜蘅说:“杜蘅是吧听柏舟说们夫给取那之前叫什么”
杜蘅估计头一回见主家老爷,声音紧张得有些颤抖,但口齿仍旧利索:“回老爷话,杜蘅之前没名字。家里直接叫大丫。”
郭嘉挑挑眉,不置可否地继续问:“家是哪里”
杜蘅低着头,很是恭敬,“杜蘅籍山阳。”
郭嘉眼睛眯起,漫不经心地说:“哦兖州啊听说兖州打仗,一个姑娘家从兖州流落到豫州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吧”
杜蘅眼圈一红,紧接着意识到自己面前是谁,赶紧狠眨着眼睛把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微微吸了口气说:“回老爷,兖州杜蘅来时候就已经不打仗了。蝗灾一起,军粮不济,吕将军和曹使君都各自退兵了。”
“哦,是这样啊。”郭嘉手轻点点桌案,状似无意地随口对着杜蘅问道:“可识字”
杜蘅老实摇头:“杜蘅生农家,家中几辈都是佃农,未曾有过书。”
郭嘉笑了笑:“那以后就跟着杜若学识字吧。杜若要是没时间,找……柏舟吧。不要求能诗赋精通,但要能写能记。”
杜蘅不明所以地偷眼瞧瞧郭嘉,又看看自己旁边柏舟,见柏舟给自己打了个眼色,赶紧低头应诺。然后就听郭嘉依旧用一种漫不经心地语调说:“行了,没事了。柏舟带下吧。”杜蘅一头雾水:就这么匆匆来,匆匆。老爷就问了籍贯和是不识字,他连她家底细都没问就这么放了还真是个不跟常一样怪。
走她前面柏舟想是看到杜蘅脸色怪异,很好心地解释道:“时间久了就知道了。先生就是这样,看着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不过,别想着能糊弄他,他心里清楚很。”
杜蘅赶紧老实地低头,连称不敢,并且表态说自己说是被买到不如说是被收留,她感激还尚且来不及,怎么会不好好办差,糊弄老爷夫呢
柏舟听完淡笑着点点头:还行,算是识时务。知道轻重,听得懂敲打。
被议论到郭嘉则杜蘅他们走后,“唰”一下铺开地图,手点着兖州鄄城处,眉头紧皱地小声喃喃:“三个月激兵对战,未经全功,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形”
而此时,他担心鄄城却真正有些浮躁之气。军师戏志才一到鄄城就支持不住病倒床榻,军粮难以维计,军士心涣散。
偏偏此时袁绍还正儿八经给曹操来了一封招抚信,言辞很真诚,语气很亲切,大意就是:阿瞒啊,看咱们哥俩从小玩到大,交情挺好。如今失兖州又军粮不济。兄弟实是看着不落忍呢。干脆来这儿,把老婆孩子也带来,哥们儿邺城给盖了所大房子,等以后咱挨着住当邻居怎么样
还别说,曹操看了以后还真挺感动,差点儿就立刻答应他邀请,现下就带兵冀州投奔袁本初。不过也亏曹操理智还,他做决定前叫了几个心腹商量这事到底该如何。结果叫来一看才发现:好么,戏志才病着,荀彧那边一个范县,一个东阿镇着。他身边数来数,就一个刚刚从东阿那块儿赶回来程昱是能商量事儿主。其他几个不是将才就是帅才。马上步下功夫,行军打仗机巧上是行家。但对于玩政治这一套,却着实有些生疏。
曹操也不为难家,直接问程昱意见。程昱舀着信件看完,丝帛一合,起身拱手行礼后劈头就是一句:“主公,昱以为主公当拒绝此邀。”
“哦仲德之意是”
“袁本初年界桥大败公孙伯圭,如今据燕、赵之地,有虎视天下之心。但是此却智虑不济,用不明,主公自己思度:您当真可为袁本初之下恐怕未必。主公您龙虎之威,若冀州,有朝一日袁本初必对您心生忌惮。投他岂不是效韩信,彭越之事”
曹操闻言捋着胡须点点头,沉思片刻后看着程昱皱眉说道:“仲德意思明白。可是现军粮不济,手下将士士气低落,兖州情形着实严峻呢”
程昱赶紧上前一步紧劝:“主公,如今兖州虽残,但还有三城主公手下能战之士,亦不下万。以主公之能,加上诸位将军,及文若、志才、程昱等,整合收用,何愁霸业不成主公,于他处,实为不智,望您千万三思啊。”
曹操听完捋着胡子看看座已经习惯谋士们发言时保持沉默洗耳静听夏侯惇等,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望望程昱道:“就依仲德之言。这就着回复,婉拒袁本初。”
程昱松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退后对着曹操行礼说道:“主公英明。”
曹操赶紧扶起程昱,自嘲地摇摇头,很是感激地对程昱说:“可当不起先生这一礼。要不是先生之力,曹操自徐州回来便要无处可归了。”
程昱愣了愣,抬眼看看曹操毫无做作之色,心头不禁慰然:这样主公还是真主公嘛。也不枉程某先前他做济南相时就看好他。
却见曹操扶起程昱以后,把老头让回坐席,看看帐下诸,想起一个事来,不由开口问道:“志才那里有半个月没来议事了吧们谁近看过他他身体如何了”
与戏志才交好乐进听后回答道:“末将昨日过志才先生府上。他身体倒是有些起色,只是……咳咳……”乐进说着掩饰地轻咳了几声,给几位同僚一个:“明白”眼神,而后就闭上嘴巴,开始装木头。
场几个会意将领一愣后反应过来既是一阵哄笑:谁能想到那位战场上以计破敌,刀柄火光巍然不惧地戏大先生竟然是位及其惧内主呢且这位高夫当真是个及其彪悍物,才不管来府上拜访是将军还是军师,是刺史还是郡守呢。但凡敢扰了她家男静养,立马横眉立目,没带一声好气下令哄。走了还好,走慢了,搞不好她真会下令仆役舀扫帚往外扫。
曹操也笑得很是欢乐,说来他也是被高翠下过逐客令众员之一,只是家根本没当回事。这会儿看着手下哄笑是挺体贴交代:“既然他那身子还没让他夫完全放心,那就让他多养养吧。这段时间不要上门打扰他了。”
众将点头应诺后,见曹操已经摆手示意,才各自带笑得行礼退出
作者有话要说:这场天灾大纲里一直都放着,我纠结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以一种温和方式描述。史书对其记载是:兴平元年蝗虫起,百姓大饥,是时谷一解五十万,豆麦二十万,人相食吱,白骨委积,臭秽满路。我已经改了物价,但实际上没什么实际用处。
我想:我是一个庸俗而老旧人。我仍然相信只有善好才是我们终应该要追求。剖开生存残酷与灰暗现实,把残缺人性展示到人们面前这应该也只是一种手段而非目。
另这章写到曹营时候我才欢起来,十胜十败里有句说曹操:公以至心待人,推诚而行,不为虚美,以俭率下,与有功者无所吝,士之忠正远见而有实者皆愿为用,此德胜。
曹操这人真挺可爱。看他们营和袁绍营中气氛就知道,后曹操赢,一点也不偶然。
哦,后依旧伸手要评论,要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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