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禩用十几年的时间弄明白了一件事:和胤禛认真就输了。
允禩皱眉躺在榻上,屋里微微打着寒战。
“老八。”门被一把推开,胤禛一身便装,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榻前,也顾不得旁边时候的太监,眼泪汪汪一把握住允禩的手:“老八,你放心,朕一定治好你!”
允禩略有些窘迫,欲抽回手,胤禛执意不放,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安慰他:“老八,朕一时情急便快马加鞭过来了,太医还在路上,到你这儿也就这一半刻。”
允禩只觉得手上的温度传到了心头,原本带了几分不自在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皇上不必如此兴师动众,臣弟自己的身子心中有数,不过是前几日受了寒,有些发热,吃几副药便无事了……”
胤禛虎躯一震,王霸之气侧漏:“躺好,不许多言,听朕的。”
允禩有些好笑,胤禛在他跟前从不摆皇上的架子,难得霸道一次也新奇的很,反而让人心中十分熨帖。“是,臣弟遵旨。”
太医小跑进来,一眼没认出胤禛,胤禛一身便服,他又不曾仔细看过天颜,跪倒在地给允禩行礼:“奴才给郡王请安。”
允禩一皱眉:“这是什么规矩,当今圣上在此,还不快参见皇上。”
太医这才明白过来,刚才被他忽略的竟是当今圣上,连忙重重叩头:“奴才罪该万死,眼拙至此,求皇上责罚。”这错说起来本也没什么,不过是一时情急,若是皇上不欲追究,便是个失仪的小错。但允禩当年因皇位和身为太子党的胤禛一直不对付,胤禛登基之后二人关系才缓和了些,但这些年朝中大臣始终没有忘了九龙夺嫡之事,除当年与允禩交好的,与允禩结交的不多。若胤禛因他方才之举心里头不痛快……太医额头冒出了大颗冷汗。
胤禛压根没理会他的请罪。“朕命你来是给郡王诊病的,还不快去。”
太医忙爬起来,望闻问切一番。
还没等太医回话,胤禛已急切道:“郡王如何?”
胤禛心里头焦急,挪到了榻前,几乎站在太医身侧,还凑过来询问,太医并无受宠若惊之感,反而倒退了两步,将距离拉开了些,这才跪下道:“郡王并无大碍,不过是劳累过度,外感风寒,奴才开个方子,让人下去抓药,每日煎服,不出半月即可痊愈。”
胤禛逼视太医:“只是如此?”该不会是有所隐瞒?“既仅是风寒,为何看着如此憔悴?”
太医被胤禛压力十足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战战兢兢道额:“这个,风寒虽是小病,到底伤身子,看着比平日略憔悴些也是常事。”往日给贵人瞧病,最怕贵人生了恶疾,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隐瞒?他们没这么大胆子;讲出来?胤禛心里不痛快,他们也难免受责罚。万幸这次允禩并无大碍,还要被胤禛追问质疑……
胤禛点点头,但眉尖一拧:“只开个方子?”
“……是。”太医倒是听出了胤禛话中的不满,但不知道胤禛为何不满,伤寒开个方子吃几副药便无事了。他在宫中侍候多年,向来如此,怎地惹胤禛不快了?
胤禛脸刷得沉下来。“敷衍了事!即便是伤寒,单开方服药也未免太慢,难道不需施针拔罐推拿?”
这个真不用……太医偷眼瞧了瞧胤禛的脸色,话到嘴边果断咽了回去,正色应道:“是,皇上圣明。”胤禛说的也在理,针灸之类虽用不着,加上也无坏处,做个样子宽胤禛的心他也好过些。“奴才先开了方子,然后便给郡王施针。”
胤禛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还不快去。”
太医下去开方子了,胤禛板着的脸一松,握住允禩的手柔情款款地道:“有朕在,他们休想敷衍你。”
“……”允禩丝毫没觉得太医是在敷衍他,但胤禛一片心意,他也不好多说。“多谢皇上。”
不一刻太医便回来了,取出银针。“奴才斗胆,请郡王宽衣……”
允禩配合地解开上衣,太医在几个穴位施针。
胤禛在一旁看着,皱眉道:“怎么就扎这么两根?朕看旁人治病身上都扎满了。”
扎满了?这是什么恶疾?太医咽了口唾沫。“……郡王并无大碍,只在这几个穴位用针即可,全身扎遍,恐怕是病的重些……”
胤禛一瞪眼:“施针必要病重?施针不是亦有强身健体之效吗?”
太医脖子后面直冒凉气,深深垂首:“是。”话虽如此,谁没事把自己扎成刺猬玩啊……但此乃皇命,他也不敢抗旨,幸而他行医多年,手中自有分寸,也不至于扎出事来,但免不了一点皮肉之苦。
太医看着允禩,面露不忍之色,低声道:“郡王,您忍着些,奴才……”郡王真是……不过是伤寒被这般折腾。也许皇上有意借着此事惩戒郡王?太医觉得自己真相了。
允禩终于从胤禛一番情意带来的感动中清醒了些,隐隐有了点不祥的预感。“太医也说臣弟不过是风寒,几日便可康复。皇上日理万机,若因臣弟耽搁了可如何是好,臣弟也担当不起。不若皇上早些回宫……”他也省得被全身上下扎一遍。
胤禛一挥手,干脆地打断了他:“朕已命人将这两天的折子都搬到南书房处理,朕这两日哪里都不去,就待在这里陪你。”
允禩刚从那中温暖绵软的感觉中清醒过来,闻听此言心又软了。胤禛如此无非是担心他,关心则乱。而他却欲赶胤禛回去,这般想实是不该。允禩心中愧疚,思索片刻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干巴巴说了句:“谢皇上。”
因全身施针,允禩剩下的衣物也要褪下去。胤禛在一旁虎视眈眈,太医被盯得背后凉飕飕的,难以平心静气施针,为防万一,用手指贴近允禩肌肤比划着找穴位。背上手臂也就罢了,有的部位颇为尴尬太医还如此,胤禛面色不愉,轻咳一声。这该如何开口?总不能说男男授受不亲吧……“光天化日……”不对,我在说什么!
胤禛忽然在背后阴森森开口,御医手一哆嗦,差点没扎错穴位。忙跪下。“皇上有何吩咐?”
允禩见胤禛盯着太医在他背上比划的手,顿时明白了胤禛言外之意,又看了看太医花白的须发,哭笑不得。不过心里头还是欢喜的,胤禛在感情上一向钝得让他咬牙切齿,难得吃醋,虽然对象有些奇怪……“皇上可是觉得不必施针了?”
胤禛强忍着不快背过身去。“还愣着做什么!继续。”眼不见心不烦。允禩身子不适,他就算吃味也不好发作。(于是到底是谁逼着太医针灸还要扎的满身都是啊喂!)
好容易太医施完针,三人都松了口气。
太医偷偷抹了把额上冷汗。“奴才……”告退二字还未出口,胤禛一挥手:“拔罐吧。”
太医已经明白了,皇上这是不把所有疗法都试上一遍决不罢休。“是,奴才遵旨。”
允禩冷冷看了太医一眼。难道这时候不应该出言阻止胤禛吗?
太医硬着头皮小声道:“郡王就当体恤奴才……”
允禩继续瞪着太医,一副决不妥协的模样。忠言逆耳利于行,还不快去劝谏。
“皇上主意已定,奴才小小一个太医……”便是劝谏也丝毫无用。
胤禛注意到气氛不对,过来把太医挤到旁边,紧张地看着允禩:“怎么了?可是难受?”
允禩咬牙:“皇上若恩准臣弟歇息片刻,臣弟便无事。”
胤禛眉头紧锁,柔声哄道:“老八,别闹小性子。”
允禩敏锐地感觉到若是他不妥协,胤禛必会继续胡言乱语下去,还不知会说出什么。允禩妥协了。“臣弟遵旨。”心里头却暗暗咬牙,竟将他当女人哄,等他好了,必将这笔账在床上讨回来。
胤禛满意地点点头。
允禩既打定主意忍下去,胤禛命拔罐,他便乖乖趴下拔了;胤禛命人给他炖了一桌乱七八糟的汤,他也忍着奇怪的味道乖乖喝完了。他的忍耐持续到胤禛命人在屋内煮醋,酸涩刺鼻到让他几乎流泪的味道终于让他按耐不住了。
“皇上!”
胤禛忙凑过来。“老八。”
允禩心里默念着要维持风度,虽然胤禛总是有办法让他气得顾不上风度。允禩一指散发着酸涩味道的大锅,“皇上这是何意?”
胤禛得意地一挑眉:“醋可以杀菌……”不对。“咳咳,总之对你的病有好处。”
好处?胤禛是看他被折腾的太痛苦,大发慈悲让他被呛晕过去吗?允禩咬牙:“臣弟不需要。”
胤禛瞧瞧旁边无人,凑过去在允禩颊上轻吻了一下。“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若是不舒服,对朕发脾气也好,治病却不能依着性子来。”
“臣弟没有……”允禩压低声音,带了几分厌恶道:“耍性子!”
胤禛用一副朕明白,你就是心里不舒服在耍性子,没关系尽管耍吧朕不在乎的表情看着允禩。
允禩干脆背过去往被子里一缩,本意是眼不见心不烦,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玉兔东升,允禩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往旁边一看,胤禛已不在了。
允禩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就在此时门被无声推开,带来几缕刺骨的寒风。
允禩眯眼看去,一道黑影鬼鬼祟地进来,又回身掩上门,也没点灯烛,端着不知何物坐到了桌旁。
允禩低喝一声:“谁!”
“老八。”胤禛走过来,低声道:“我把你吵醒了?”
允禩摇头:“怎地半夜又过来我这里?让人瞧见了像什么话。”若是平时,允禩乐得如此,只当做胤禛的邀请,但此时胤禛过来做什么?
“无事,若是有人见到只当我兄弟情深,半夜亦不放心你,还要过来瞧瞧,还能说些什么。”胤禛将方才放在桌上的那物双手捧过来,允禩这才看清是一包点心。
“虽比不上宫里头的精致,也别有一番滋味。你白日里也没进什么东西,恐怕醒来饿了。”
“……”允禩看着胤禛,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胤禛有点无措。“我命侍卫将糕点买来,只说赐给弘历的。这一路拿来也没人撞见,下人不会嚼舌头……”
允禩用一辈子的时间弄明白了一件事:和胤禛认真是他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tj小钳子其实不是很好玩,我写得也不好......要是让大家花钱买感觉不值,所以我就把小钳子的番外写在这里啦~
“皇上,朱大人求见。”
乾隆不耐烦地皱起眉:“朕乏了。”
这便是不欲见的意思。“是。”太监会意,刚要出去将朱大人挡回去。
“等等。”乾隆开口叫住了太监。“高无庸,你去,将他召进来吧。”
“是,奴才省得。”
皇上倘若不欲召见大臣,本也不必如此慎重的,只是朱大人乃是南书房重臣,乾隆不好怠慢。
本来在南书房中办差的大臣虽协助帝王处理政务,但官职不高,有实权却无名分,也是为了防这些可拟奏折的臣子心大了,做出些事端。有权无名,若是皇上不喜一道圣旨便将人逐出去,自然并无掣肘之忧。
胤禛早年之勤政便是圣祖康熙亦比不上的,尤其是开始推行新政时期,每晚批阅奏折到三更,新政渐渐步入正轨,胤禛便将南书房诸位大臣封为一品大员,而后渐渐所有的折子都是先发到南书房,再送到皇上案上。这样一来,南书房诸大臣其权可比宰相。
乾隆初登基之时,颇觉南书房掣肘。但南书房中不是位高权重、胤禛礼遇有加的老臣,就是曾经乾隆的夫子。乾隆再觉不便也无可奈何,他可不愿在青史上留下一笔——乾隆帝恣意妄为。后来也渐觉有南书房不必披星戴月批阅奏折,倒也轻松。这并未改变乾隆收权的决心,但有一事令他对南书房彻底改观。
乾隆登基之时曾说过,在位不超过圣祖康熙帝。而可惜他子嗣不丰,细细观察挑选了一番,竟皆是资质平平。但有南书房协助处理政务,便是皇帝不谙政事也无妨。亦不必忧心新皇耽于享乐不愿处理朝政。
“臣给皇上请安。”
乾隆一抬手:“平身。”
“启禀皇上,英吉利舰队再次南下。”
乾隆疲惫地扶额,一摆手,高无庸连忙接过奏折。胤禛唯一未交给南书房的便是军权。一应战报还是直接呈给皇上。
朱大人见乾隆乏了,识趣地告退。乾隆取过奏折随手翻了翻。
几十年前朝中文武大臣都自觉大清乃是泱泱大国,未将外夷放在眼中。胤禛表面上未发一言,暗中派专人处理洋务,打探英吉利等国近来动态。几年之后,一日早朝忽命允祥当众宣读英吉利、法兰西等国近年来舰队所征服的领土。举朝哗然,不意英吉利等国竟是如此野心勃勃,势力却极为可观。从此洋务部由暗转明。一年后,出海至英吉利经商之大清商人与当地人发生摩擦。恰巧西北烽烟又起,胤禛派出八旗铁骑。因连年整顿八旗,不少腐化的八旗子弟被开除旗籍。胤禛见八旗人数不够,首次征召了一些汉人组成了一只军队。
这与祖制不合。多少满族老臣、宗室皇亲苦苦劝谏,胤禛下旨谁若不服便披挂上阵,倘若补得齐军队的缺,便不征汉人入伍。朝中反对之声登时消了大半。
乾隆盯着跳动的烛火,思绪渐渐飘远。
弘历跪在胤禛面前,重重叩首,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碰碰的脆响:“此事于祖制不合。求皇父三思。”
“嗯。”胤禛点点头。“此事确乎不合祖制。”
弘历心里一喜,眼巴巴等了半天胤禛也没再开口。然后呢?就这么完了?“皇父……”
“与祖制不合之事可是多得很。先帝将辅政王之权尽收手中,可与祖制相合?命人整理西洋之学可与祖制相合?为何常言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弘历咽了口唾沫,胤禛平日寡言,没想到真说起理来却如此伶牙俐齿,让人无可辩驳。但他又不能退缩,只得又重复了一遍:“求皇父三思。”
胤禛叹了口气。“朕意已决。你回去吧。再过五十年,你且看我大清,便知朕之深意。”
弘历诧异地抬起头,正撞上胤禛深深望着他的黑瞳,瞳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不能拒绝。弘历在那双黑瞳的凝视下,咽回了嘴边的话,默默叩首告退。
“朕明白了,朕明白了……”乾隆闭上眼睛,眼前似乎浮现了那双黑瞳,依旧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眸中的深意,他终于懂了。
此时距胤禛说此话已过了近五十年。当年西北平乱之战打的十分漂亮,不但西北十年再无战乱,也让英吉利等国看到了大清国威,在英商人安然回国。而这只汉人军队因作战英勇也保留了下来。几十年来,英吉利沙俄等国虽不断征战,始终未敢踏上大清帝国及其属国领土。
乾隆对胤禛颇为敬畏,但平心而论最敬重的还是康熙。他一直认为胤禛为君过于心慈手软,为父又太过严苛不近人情。行事令人捉摸不透。然而今日乾隆才发现,胤禛之远见远超历代帝王,竟让他每每想起便是一身冷汗。
乾隆回想当政数十年,似乎一直在与胤禛争斗。不错,虽胤禛早已不在了,但他确实是在和胤禛争斗,却始终未跳出胤禛画出的局。大清,始终走在胤禛画出的路上。胤禛赢了,而他输的心服口服。就在胤禛画出的路上走下去吧。大清千秋万代,一直如此走下去吧。
乾隆取出一份圣旨,手指轻轻划过一行行字。我朝设南书房,事非一人一言所决,所以稳当。以后子孙做皇帝时,并不许废南书房。臣下敢有奏请废除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将犯人凌迟,全家处死。
这份旨意拟定已久,却始终未盖玉玺。今日,乾隆终于下定了决心。
轻轻沾了八宝印泥,玉玺盖下,乾隆舒了口气。“明日,一起宣读。”
高无庸深深低下头:“奴才遵旨。”
第二日,乾隆传位于十五阿哥颙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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