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沉碧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满屋子都是昏暗暗的黄光,她躺在地上,光着身子,冰冷冷,湿嗒嗒的,还有一股子腥臊味道。
“生了,终于生出来了。”旁边似乎有人走过了,扯着她的脚,大头朝下拎了起来,几巴掌扇在屁股上。方沉碧吃痛,猛地睁大眼,想起身挣扎。可一睁眼就彻底呆住了,眼前的一切陌生且让人毛骨悚然。
石磨旁边拴着头耕地的黄牛,牛背上,横趴着个赤/裸下身的女子,双手被草绳绑在一起,绕着牛身子,缠了一圈。因为是面朝下趴着,所以她看不清那女人的面目,只看到她一动也不动,毫无声息。
血,一地的血,林林洒洒,绕着石磨画成一圈又一圈,在牛站下的地方汇成一大滩,再被油灯灯光一晃,泛起凛凛的一道亮。
顺着血滴下来的方向往上看,鲜红的血,无止无境似得,正从女子下/身,划过白皙双腿,一股股往下,滴答滴答的落进血泊里。
方沉碧还在惊呆之中,身后的门突然被推开,卷进一股冷风,她听见有人粗声粗气的问:“生了?生了个什么?”
“是个丫头,可这孩子怎么不哭?”言毕,方沉碧被是百八十度调转过来,与说话的人面面相对。一张陌生的脸,皱纹横生,三角眼,是个地道的农家妇人。
“死了?”另一个人凑上前来,看了看:“眼睛睁得倒挺大,挺标致的女娃。”
“娘,热水来了。”另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
“搁在这吧。”说罢伸手摸了摸水温,将方沉碧放了进去:“老头子,你看她还成不成了?难产流了这么多血,我看是不成了。”
“唉……”男人叹了一声,朝黄牛身边走去。
等方沉碧被暖暖和和包在被子里的时候,她听见男人跟老妇人说:“人没用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穿越异世后的母亲,却也成了最后一次,女子被松开绳子从黄牛背上放下来,她就躺在地上,躺在一地血泊里,长发披散,脸色惨白,双目紧闭。
老妇人抱着怀里的孩子,蹲在女人身边,一句句念叨:“苦命的孩子啊,这母女之间到底是没缘分,花不见果,果不见花,唉……”,
方沉碧侧眼看了看,她只记得,那女人挺漂亮。
这户人家刚好也姓方,婆子是村里的稳婆,老头方阿祥靠种地糊口,家中一共三人,除了老夫妻,还有个年近四十的儿子,唤命方安,因为天生跛足,又穷困潦倒,以至于一直光棍至今。
从老夫妻口中她才知晓,自己的娘是挺着肚子从不知哪里逃过来的,也只在方家停留了半个月就难产死了,唯一知晓的,只有她的名字,平日里老妇人都叫她挽香,姓氏不祥。
老两口愿意收留挽香也是有私心的,本打算让她生了孩子就嫁给自己儿子做媳妇,可没曾想人竟然死了,原也打算把方沉碧送人,可方安极力阻挠,硬是留下了她。
而后的三年,老两口待她还好,尤其方安,宠她像是自家的女儿一样,起了个名字叫方宝儿。
方沉碧对前世的记忆并不是那么深刻,对她来说,只要活着,活在哪里并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算得上惊诧的,怕就是穿越到古代这一件事了。
作为一个幼儿,对于古代生活的适应,显然比成人要方便的多,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十分简单。方沉碧很少说话,就跟她前世孤言寡语一样,她只是喜欢睁大双眼,看着身边人一举一动,以至于方家人总以为她是个哑巴。
待到方沉碧三岁的时候,方安便带着她到处走,平日里她坐在箩筐里,被放在田间地头上,看着男人赤膊挥着锄头耕地,偶尔抬起头朝她和善一笑,喊声“宝儿听话”,有那么一刻,方沉碧觉得心头一暖,这辈子其实活得也不算赖。
偶尔方安回家途中,会背着方沉碧绕远到村里走一趟,碰见吹糖人的老头在,就会买个给她。
“宝儿啊,你想要个啥?”方安蹲在糖人摊子前,笑呵呵问她。
方沉碧瞧了一圈,只管瞪大了漂亮的双眼,始终一言不发。
“呦,这闺女长的真标致,你家女儿吗?”+ ~“
方安憨憨笑笑,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方沉碧脸颊,满眼都是宠溺神色:“是我女儿,乖着呢,特别听话。”
“小丫头,你爹问你要个啥,你看你喜欢哪个?”
方沉碧又重头到尾顺了一遍,糖人,前世的小时候也有,她每次都站在摊子前看着,喜欢得紧。但却从没有得到过一只,因为没有人买给她。
“我知道宝儿喜欢哪个。”说罢,方安伸手,从插满糖人的案子上拔下来一个,递到方沉碧手里:“这个好。”粗糙而肮脏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只铜板,交给买糖人的老汉手里,然后抱起方沉碧转身离开。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方家小宝儿也要去……”农家汉子底而沉的声音缓缓悠悠的回荡在巷子里,天色已晚,月色阑珊,将两个人的影子扯得很长。方沉碧低头看着手里的胖猪糖人,心里很是高兴,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摸。
“我们家宝儿什么时候能长大呢,爹也接闺女,请女婿……”方安宠溺的念叨,方沉碧弯了嘴角,把头窝进方安怀里。
雪慢慢飘下来,越下越急,方安扯开棉袄把幼小的方沉碧裹了进去。
方沉碧四岁那年,方家出了件喜事,方婆子求人,给方安讨了门十里八村开外的一个寡妇,寡妇年纪不小,也跟方安相当,还带了三个子女一起过来,孙婆子本来也不是那么乐意,嫌女人带的孩子太多,可眼见自己儿子年岁越来越大,连个亲生的孩子都没有,想了一个晚上之后,老两口也就答应了。
成亲那天四岁的她第一次见到方家的新妇,长脸,丹凤眼,皮肤很白,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衫,看样子并不和善。方婆子唤她巧月,她还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那一晚,方沉碧离开方安的屋子,被方婆子带到自己的屋子里睡,方婆子眯着眼拍她睡觉:“你以后就跟奶奶一起睡吧,你爹好容易给你讨了个娘,许是明年这个时侯,你也有弟弟妹妹了。”
方沉碧睁着大大的眼,直勾勾望着纸糊的房顶,一点睡意也没有。从那天起,她再也没回到方安的屋子里去,那只被她插在床沿边的胖猪糖人,也不知道被谁拿走了,再也没有看见过。
家里多了四口人,吃饭很快就成了问题,带来的两个男孩都一个九岁,一个十二岁,正是能吃的年纪,最小的女孩也比方沉碧大三岁,每每到了吃饭的时候,后娘总是把饭桌端进方婆子的屋子,伺候公婆吃完了,再带着四个孩子回厨房去吃。
马巧月吃饭的时候多半都抱着方沉碧,碗里是稀饭汤水,每次只喂半碗,她总是和蔼可亲的笑着,从碗里舀起汤水喂到方沉碧嘴里,摸摸她的头:“这丫头吃的真少。”转而把她放在地上,背过身去,将碗里的米粒舀出来分给其余三个孩子碗里。
左邻右舍都羡慕方婆子娶了房好媳妇回来,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连带着一家四个孩子都喂养的很好。眼见三个孩子胖乎起来,只有最小的孩子,越看越单薄,尤其那双眼,黑白分明,愈发大起来。
吃饭的嘴多了,单单靠着一家两人种地显然只能将就维持,马巧月倒也是个能张罗又手脚勤快的人,来年开春,用其余的钱又租了几块地,全种了黄豆。
年底时候收了豆子,堆了垛里满满登登全是,又攒了半年的钱,勉强兑下街角一家店面,开始磨豆腐卖。
马巧月带来的三个孩子很少跟方沉碧待在一起,自从开了豆腐铺之后他们就跟着马巧月住在铺子里。而因为方沉碧年纪太小,又没有时间照看,就给方婆子老两口带着。
从清早到晚上,方沉碧都是坐在炕上,对着窗子,翻那本方娟丢弃不要了的小人书,方婆子时常纳罕,这年方六岁的方宝儿从没有上过学堂,也不曾有人教过她读书识字,终日泛着那本泛黄破烂的书册到底有什么意思?
方沉碧到底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她总在想,自己年纪还小,吃亏还是受气总还是得受着,可人终会长大,对于那样一个笑面迎人又强势的后娘来说,没有什么比逆来顺受更能安生的活着。
方安对她虽好,可回来看她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她懂,对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来说,能娶妻是件天大的事,跟命一样重要。
何况马巧月的到来,的确改变了这个穷困家庭的状况,人一旦有了站得住脚的本事之后,做些过分出格的事也会被原谅,这就叫资本。
傍晚时候开始下雪,方阿祥带着方沉碧坐在门口剥豆子,挂在门口的灯笼被风吹得直晃,雪花跟棉花一样,洒了漫天。
“宝儿啊,明日是年三十,你想要点什么好东西,爷爷给你买。”
方沉碧摇摇头:“爷爷,我什么都不想要。”
方阿祥笑笑,掐了掐方沉碧的脸蛋:“女孩子家最喜欢红头绳什么的,你这丫头倒是奇怪,小人儿似的,什么都不要。是不是想你爹了?”
方沉碧又摇头,不停手里的动作,就听见方阿祥又道:“你别怪你爹,很多事他也是没有办法,谁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别心里憋着,记得爷爷的话,吃亏就是占便宜,老天不会一直亏待谁的。”
“宝儿……”院子门口进来一个人,远远喊着,方沉碧抬起头,见方安顶着大风,披了一身雪的走过来,眉梢眼角都是喜色。
“你怎么这么晚还来啊。”方阿祥见儿子顶着雪来,顿感疑惑。
方安进屋,一边准备晚饭的方婆子连忙迎上来,帮着掸掉满身的雪,笑容满面:“巧月她们没过来吗?她让你今儿晚上在这吃吗?”
方安搓搓手,看着站在一边的方沉碧,笑着上前抱起她:“巧月说让我接宝儿回去过年,年初三再过来,怕耽误铺子里的生意。”
方婆子闻言脸抻了抻:“你那媳妇倒是能说会道,初五之前,谁还会去买豆腐吃,就你傻,说了就信。”
“娘,铺子里的确忙的很,可不是托辞。时候不早了,我得带宝儿先走,不然雪大了,更不好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交到方婆子手里:“娘,这是这个月的,你收好,等攒到宝儿嫁人,也是不少一笔了。”
方婆子把碎银子攥在手里,轻声道:“平日里当心点,小心让你媳妇知道了,没得消停。”说着转身往里屋走,边走边叹:“不愿意再生孩子,是怕你怠慢了她带来的几个拖油瓶吧,将心比心,又怎么这般待我家宝儿,这女人真是两面三刀,刚来的时候怎么不见她这么多心眼。”
离开院子,方安背着方沉碧在黯淡的月色下,一步步往村头赶。雪下得很厚,男人一脚深一脚浅的探着路,方沉碧趴在他背上,脸冻得红红的,像个红苹果。他是在为自己打算吗?远远望去,一片雪色白的发亮,方沉碧抬起手揉揉眼睛,想了想,张口:“爹爹。”
“嗯?”
“你攒银子是为了什么?”
六岁的孩子,沉默又安静,不哭也不笑,乖巧的让人不可思议,超出了一个幼童该有的稳重。
“为了宝儿的攒嫁妆啊,等到宝儿将来许了人家,爹爹要让宝儿嫁的风风光光,在婆家能挺得起胸脯做人,不要受人家欺负。”
“爹爹,宝儿什么时候嫁人?”
方安闻言笑出声来:“就等宝儿找到喜欢的人吧。”
喜欢的人吗?方沉碧想了又想,那个让她喜欢的人,似乎已经走了许久了。
大概是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村头,回到铺子里的时候,桌上的饭菜都准备好了,三个孩子围在桌子边有说有笑。因为马巧月嫁到方家,三个子女也随着跟方姓,老大方栋,老二方梁,最小的女孩叫方娟。“
“娘,小哑巴来了。”方栋看见方沉碧进了门,忙往回跑,嗓门大的很。
“栋儿,怎么能这么说妹妹。”方安话音刚落,马巧月撩了帘子探出一张并不高兴的脸:“你怎么跟孩子一般见识。”
说着拎着帕子从帘子后面走出来,忙不迭的给方安擦脸,斜眼看了几眼站在门口的方沉碧:“几个月功夫没见,这丫头又标致了不少,看来长大不会错。”
方安倒也不敢招惹马巧月,连忙从腰间的布口袋掏出一段红绸子,喊道:“娟子,瞧爹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一个胖乎乎的女娃从房间里跑出来,两眼笑成一道弯,扑进方安怀里嚷嚷:“爹,我要,我要。”
方沉碧站在一边,静静看着,面上没有一丝喜悲,仿如跟她半点关系也没有,看的一边瞧她的马巧月直发凉。
丈夫疼爱这个孩子,她不是不知道,可人总是自私的,尤其在严苛的生活环境里,实在生不出那么多慈悲心,尤其是对这个孩子,心里有的不止是排斥,还有隐约的恨意。马巧月是从方安嘴里知晓方宝儿身世的,无血缘,也无恩情,到底是什么让方安这么疼爱不讨喜的方宝儿,她想不明白。
看这小小的方宝儿漂亮的脸,也知道是随了娘,难保方安当初不是动了什么心思,却没能如愿,到如今来睹目思人,这如何都让马巧月心里不得舒服。
“你说这可怎么好,宝儿突然来,我赶得新棉衣少了她一件。”说着笑着拉过方沉碧的手,搂到跟前,话是与她说的:“不过你姐姐的旧棉衣也是洗干净的,你先穿上,等过了这个年,娘给你补一件新的,可好?”
马巧月话音刚落,屋子里静悄悄的,半晌,方沉碧轻声道:“好。”
等到马巧月转身到里间准备晚饭,方安才敢蹲在她面前,尴尬道:“宝儿乖,爹以后会补偿你。”
她闻言一笑,看了看方安的脸,无谓道:“爹,我饿了。”
方安摸摸她的头,张望了一圈,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绑好红绳塞到她手里,低声道:“说是你爷爷买给你的,千万别说漏了。”
方沉碧低头看了看红头绳,弯弯嘴角应他:“好。”
晚饭吃的算是丰盛,照比在旧院子里好上许多,方安总想着让单薄的方宝儿多吃一点,可又担心马巧月不高兴,夹菜也要看她脸色。倒是另外三个孩子,饭桌上也不安分,一边吃,一边闹。
“娘,我不喜欢吃花菜。”方栋蹙眉,嚷嚷着把堆在碗里的花菜捡出来伸手扔到方沉碧碗里,咧着嘴怪笑:“小哑巴,这个你肯定没吃过,给你吃吧。”
“娘,我也不喜欢吃辣椒,小哑巴,给你。”
方沉碧低头,碗里顿时多了几种素菜,菜上还占着米粒,顿时让她倍感饱足。
见她不吃,马巧月倪她:“怎么不吃?饭不对口?”
“我吃饱了。”说着,方沉碧放下筷子。
“瞧着,还是这么大的胃口,难怪单薄,吃的也太少了。”说着捡起鸡肉放进方娟碗里:“多吃点,女孩子太瘦了可不好,看起来就没福分。”
晚上几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熄了灯却还不肯安分,方沉碧睡在最左边,紧挨着方娟。
“哥,你说,小哑巴长的是不是挺好看,眼睛那么大,我觉得比刘胜的妹妹还好看。”
“去点了灯,咱们好好瞧一瞧,这几个月没见,好像又变样了。”说着有人光脚下了地,不一会儿小油灯亮了起来。
方沉碧本来睡眠就浅,两个人嘀嘀咕咕的听得清楚,没等他们靠近就把被子掩在脑袋上,蜷成一团。
“小哑巴,你起来。”方梁扯了扯被子,轻声嚷嚷。被子下的人一动没动,看的方栋有些恼火,遂更大力的摇了摇:“小哑巴,我让你起来,你听见没有?”
被子下的人还是没动静,方栋光火,把油灯放在床头,压低声音道:“这死丫头骨头真硬,给她点好看,把被子扯掉。”
“哥,真的要扯吗?爹听见了会不高兴。”方梁有些担心,还是不敢下手。
“窝囊废,怕什么,爹再不高兴还有娘撑着,她要是叫你就捂住她的嘴。”方栋说着,跳上床,一把扯住方沉碧身上的被子,死命往下拉。
十一岁的男孩子力气自然比只有六岁的方沉碧大得多,没两下被子被扯掉,方栋站在她面前,一脸得意的指着笑:“梁子看,快看,小哑巴生气了,在朝我瞪眼睛呢。”
“哈哈,小哑巴,会生气,小哑巴,瞪眼睛。”方梁见方栋举动,也跟着笑不支的手舞足蹈。
方沉碧坐在床上瞪着方栋,冷声道:“你闹够了没有。”
方栋心头一凛,只觉得这眼前的女娃力气没有,气势倒是不小,摆明了不把他放在眼里,遂心里万般不服气,掐腰道:“你以为你是谁敢这么跟我说话,我是方家长子,你是什么角色,不过是个棺材子,凭什么理直气壮。”
方沉碧闻言,仍旧面无表情盯着方栋冷眼看,半晌收回视线,挪了挪身子往里躺,不想再理会无理取闹的孩子。
前生她活到二十六岁,如今看到方栋,自是觉得没有半点需要争辩的必要,她不想惹麻烦,尤其在马巧月眼皮子底下。合上眼,她仍旧觉得心跳的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命数早定,前生今世,都注定她的出生必须以结束母亲生命为代价,棺材子,她果然是个命中注定的棺材子。
“哥,这死丫头脾气真是倔。”方梁见方沉碧面朝里躺下,连忙煽风点火。
“起来,小哑巴,你给我起来,给我瞧你的脸,你听见了没有。”方栋声音越来越大,把睡着的方娟也给吵醒。
“哥,你干嘛。”方娟睡眼朦胧,见自己大哥站在床上,满脸怒气,而身边的方宝儿躺在枕头上,脸朝里。
“娟子,你闭嘴,闭眼,睡觉,不许出声。”
说着毫无预兆的跳上方沉碧的身上,强行扳过她身子,与他面对面:“你敢不听话,给我瞧,我让你给我瞧。”
方沉碧没料到方栋会如此,只觉得被半大的男孩子压得快喘不过气来,他的两只手按住她胸口,整个人骑在她身体上,那姿态,实在令人难堪。
“方栋,你给我滚开。”一波未平,一浪又起,既是方沉碧再怎么不想跟对方一般见识,也不由得动了怒。可刚出声,随即便被方栋捂住了嘴。
“梁子,快给我按住小哑巴的腿,踹的我好疼。”方梁闻言应是,连忙跳上床,死死按住方沉碧的腿。
“小哑巴你倒是再挣扎啊,我看你还能怎么着,爷我要看就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方栋按住方沉碧,因为让她动弹不得而无比得意:“既然这么好看,让我亲下好了。”
方沉碧闻言大惊,拼了力气挣扎,可身体实在太小,再用力也只是徒劳,眼看着方栋邪恶笑着低下头,她又急又恼,猛地张口咬住了方栋的手,方栋哎呀一声惨叫,跟着松了手,方沉碧能挺起身,可脚却被后面的方梁按住,走不了,又气急败坏,便扬手给了还骑在自己身上的方栋一记耳光。
“方栋,你这是做什么?”门推开,夺门而入的是披着衣服的方安,马巧月紧跟其后,见到这一幕,也是被惊了一跳,傻了眼。
方栋几乎是被方安扯住领子拎下床来,挥了大手又是一记耳光,甩得他嘴角流了血出来,马巧月见势顿时恼了,哭叫着上前搡着把方安衣裳,推得他几个趔趄,转而指着床上的方沉碧怒喊:“生了副狐媚相能有什么好事,这才几岁就这样,长大了还了得。”
“孩子还小,你这做娘的怎么能这么说话。”方安也是一时气急了,反口回了一句。
“我怎么说话,你就是偏向着这丫头,也不知道这棺材子的娘当年到底把你迷成什么样,帮人家养孩子,还养了这么多年,人都死的只剩骨头了,你还不忘,不是狐狸精是什么,什么娘,什么女儿。”
发泄了一通之后,马巧月领走了三个孩子,将方安关在门外。父女两人窝在炕上,勉强凑合睡了一夜。
这一夜睡得不安稳,脑海里总是回荡着年幼时候,学校里的调皮男孩子跟在他身后,边笑边喊:
“方沉碧,棺材子,克死爸,克死妈……”
于是,会从巷子的拐角里,冲出一个俊俏的男孩,龇牙咧嘴的赶走那些可恨的男孩子,嬉皮笑脸的问她:“方沉碧,我是不是很厉害?”
她微微弯起嘴角,想了想,轻轻点点头。
她听姨妈说,母亲是难产死的,至于她的父亲是谁,他们不说,只是偶然提到,便眉目色变,冷冷道:“死了。”
她想,也许她的父亲没有死,只是永远都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所以等同于死了。而因为姨妈带着恨,她对自己的疏离和冷淡是那么显而易见,只是偶尔提起照片里漂亮的年轻女子的时候,眼里会含着泪,对着照片摸了又摸,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再后来,那个总会从巷子里冲出来的俊俏男孩很少再来,她听说,男孩病了,于是鼓起勇气去医院看他,男孩脸色苍白,却仍旧笑的很灿烂,问她:“方沉碧,我是不是很厉害?”
。男孩坐起身,扯过她的手,塞进一个东西:“方沉碧,你笑笑,你一笑,我的病就好了。”
可到最后,男孩也走了,她拿着那张歪歪扭扭写着“林东唤喜欢方沉碧”的纸条,蹲在那个他等她的巷子口,哭的昏天黑地。
方沉碧醒的时候只觉得心尖上疼的厉害,天还没放亮,方安已经不在她身边,她伸手摸了摸,被窝里面是凉的。
起身穿好衣服,推门出去的时候,风凉的刺骨,掠在皮肤上冷的发疼,过堂的门边上放了个水盆,她路过时低头一瞧,里面是那件昨晚马巧月要给她穿的旧棉袄,棉袄被浸在水里,上面结了一层的冰。
马巧月昨夜里闹了一宿,任凭方安怎么说怎么劝,就是不肯消停,都说儿子身,做娘的心,碰了一丁点也疼的不得了,尤其方安恼怒挥的那一巴掌,力道着实不小,一宿下来,方栋脸上的红肿还没消下去。
马巧月本是万万瞧不起方安的,委身方家,也是为了三个还没成年的子女着想,可她也不曾想过,方安发起脾气来,也够可怕,闹归闹,心里也不免忌讳几分。
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东间的房门被咯吱一声推开,方沉碧抬头一看,与开房门的马巧月正好看个正着,一大一小,目光所至,各自心头都有几分滋味。
尤其女人看女人,也不必张嘴,多少都猜出个十之八九。到底是方沉碧先收回目光,朝马巧月俯了俯身,起身往外走。
“走吧,走了就别再回来。”马巧月低声碎念,夹了对面的方沉碧一眼,又重重关上了房门。
今日是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全家人围在屋子里团聚,路上鲜少有人走动。
雪下了整一宿,积的很厚,方沉碧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村尾的老院子走,一脚下去,雪没过膝盖,顺着裤腿直往里灌。
贴着皮肤又马上划开,里面的里裤一直湿到大腿。太阳虽然已经出来,可风依旧刺骨的很,露在外面的两只手冻得通红,方沉碧弯腰碰了雪揉在手里,不停的搓,直到两只手红的像是渗出了血一样,泛出火辣辣的灼热感,方才觉得不那么冻了。
再想到昨晚方栋方梁的所作所为,她突然不由得心头发紧,现世不如彼时,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不见得在日后就不会再发生,留在方家迟早会生出祸端出来。
等到她一步挨一步的回到老院子里的时候,已是到了晌午,方阿祥正拿着扫帚清扫院子里的积雪,看见疲惫不堪的方沉碧走进院子,着实吓了一跳。
“怎么回来了?你爹呢?”
“爹在铺子里,我自己先回来了。”
方婆子瞥了她一眼,赶紧出来,扯住袖子把方沉碧拉进屋子:“是你那后娘赶你回来的吗?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可做成这样,也不怕造孽报应子女身上,就算她一个妇道人家再怎么能干,也还是得靠着我们方家,到底你本就姓方,她那三个拖油瓶只是后改的姓。嫁进来这几年,连个蛋也下不出,还那么霸道,她到底凭什么腰杆子这么硬啊。”
两人撩了帘子进去屋子,方阿祥再没心思扫院子,丢下扫帚,蹲在灶台前,猛抽了两口烟袋锅子,闷头不做声。华人论坛,
确是如此,即便是方婆子再如何口不留情,不管方安对马巧月的不满积了多深,这些都动摇不了马巧月和三个子女在方家的地位。马巧月的恨意也并非没有理由,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对于多余而碍事的人事来说,从不会心慈面软。
整整一个正月,方沉碧一直病着,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晃晃之中也分不清楚到底是虚幻还是现实,从前那些情景一幕幕倒放,沉默,责骂,孤寂,隐忍,直到死亡那一刻。
“娘,宝儿好点了吗?”耳边传来的是方安的声音。
“这一病,不知道还能不能好,大夫来也看过了,药也喝了,怎的就是不见好,唉,造孽啊。”
造孽吗?人活着就是这样的循环,今世还前生,来世还今生,可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还得完呢?
“娘,巧月在河源县的远房亲戚初五的时候来铺子里串门,说是河源县的大户蒋家想收个利落乖巧的女孩,我想来想去,也觉得是为了宝儿好,所以想送她过去。”
“什么?这又是你家里那个长舌头老婆的主意吧?她不愿给你生养亲生的孩子,就连宝儿也容不下眼吗?”
方安脸上表情十分不自然,想狡辩,又生怕方婆子不信:“不是的娘,我也觉得这对宝儿好,人家有钱的大户人家,有吃有喝,宝儿入了人家做女儿,说不定还能跟着公子小姐一起读书识字,怎的也比陷在我们这个小山村要好,亏她不着的。”全球华人的自由讨论天地
“不行,说什么也不行,我不同意送走宝儿,不同意。”方阿祥蹭地站起身,一张苍老的脸上满是愤怒:“以后宝儿就跟着我们过,不碍着你们两口子的事,不要看了讨烦,想方设法的把孩子弄走。”
“爹……”
“我也是这意思,安子,就算你疼你老婆,可也不要事事没个主见,人家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迟早会被那女人牵着鼻子走的。”方婆子坐在床上,手里的针线活不停,却越说火气越大。
“娘,这不也是为了宝儿好吗?跟着我们过苦日子难道好过去人家享福?”
“你闭嘴,我说不行就不行。什么去享福,什么收女儿,说白了就是给人家做童养媳,能好到哪里去?”方阿祥站起身,拎着烟袋锅子准备出门。
“爹,巧月她有喜了,现在闹得厉害,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行不行。”方安一急,说漏了嘴。
一句话,屋子里顿时静的骇人,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又喜又惊,又不自觉的将目光都投在躺在床里的方沉碧身上,那么一时间,似乎再重要的理由,再可恨的手段都变得无足轻重,总有个更重要的借口,可推翻之前的种种。
半晌,方阿祥靠着床边委身坐下,商量着问:“非要送孩子走吗?多她一个,我跟你娘养着,不会碍着你们事的。”
方安不由深深一叹:“我劝了很久了,始终都说不通,现在她怀了孩子,为这事闹的要死要活,我怎么敢惹。”
又是沉默,方沉碧背对着三人,睁大了双眼,只等最后一个决定,可她心里实在太清楚,最后赢的人绝对不会是她。
方婆子看了看坐在一边的方安,也是愁容满面,轻声道:“可现在宝儿的身子不好,能不能活也不一定,人家也未必愿意要。”
“好生养着吧,等到了春天就送她走吧。”方阿祥哀叹了一声,又焦又燥,掀了帘子出去了。
可方沉碧没有等到春天,只是刚刚过了正月,身子骨方才好了一点就被方安领走了。
那时雪还没化,屋檐下结出一拍水晶石一般的冰柱子,阳光一照,透亮极了。一大早给方沉碧换了一身新棉袄之后,方婆子又给她梳头,边梳边掉眼泪:“宝儿啊,你莫怪爷爷奶奶和你爹爹心狠,去了蒋家也是对你好,好吃好喝,读书识字,你的下半生是个富贵命啊。”
污黄铜镜里,小小的人儿白玉雕的一样漂亮,尤其一双眼潋滟流彩,似盛了一汪碧水。只是那表情很淡漠,仿佛此时此刻,方婆子说的话,与她半分关系也没有。
“别恨你爹,他也是为了你好,这么多年你也知道,他心里多疼着你。”两个圆髻梳在脑袋两侧,用现买的红丝绸绑个花样,趁着身上那件新做的红花面的棉袄,看来喜气极了。
“就算你那可怜的娘地下有知,也会乐意的,你后娘待你不好,又唯恐你爹多喜欢你,总要想办法送你走,如今有这条路走,好过日后把你胡乱许给什么人家做小老婆。”
方婆子伸袖子抹了抹眼角:“你爹也是为难,快五十的人了,好容易有个孩子,哪里拧得过那黑心女人,你也体谅下你爹的不易吧。”说着转身走到炕边,从一口红黑色的大枣木箱子里翻出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的剥去,最后取出个小布袋。
“这是你爹给你攒了几年的嫁妆钱,你带走吧,日后再富贵人家说不定也需要,女孩子家多为自己打算,不是坏事。拿着。”
方沉碧没有推辞,接过布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走的时候,两个老人一直跟到了村口,不停地抹泪。送走总是不舍,可方沉碧到底不是方家自己的血脉,毕竟也养了这么多年,感情总是有的,如今,求了这么多年,也受了那么多委屈,等得就是方家骨血的到来,现下有了,就算再不舍,再狠心,也只能送走这孩子。
驴子驾的车跑的不算快,方安扯着缰绳,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坐在身后的方沉碧。有些话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方安也是为难,七年前,他的确亲口答应方沉碧的母亲,以后一定善待她们母女,挽香死了,可孩子确活着,信守这个诺言成了他唯一的信念。
许是没人能知道他的心思,那么一个美的不似凡人的女子,让他到现在梦里醒时还是惦念着。
只是计划远没有变化快,人走茶凉,事实证明,这不是一句空话。马巧月怀孕的事,终究还是动摇了他心里坚持这么多年的决心,方安一面暗恨自己失信,另一面却又咬牙定下心思非送方沉碧走不可。
“爹爹……”方安心里正七上八下的矛盾个没完,听见身后方宝儿喊他,吓了一跳,忙扭头:
“宝儿,怎了?”
方沉碧冻得鼻子尖都红了,往前挪了挪身,靠近方安,伸手从腰里掏出布袋递到方安眼前:“爹爹,这钱你攒给我的,我现在把他送给你。”
方安一惊,手里多了个带着体温的布袋子,低头一瞧,不禁眼睛又酸又涩:“宝儿,你收着,这是爹给你的。”
方沉碧笑笑:“爹爹心里不必不自在,我自己也愿意去蒋家,这钱就当是宝儿攒给爹爹日后防老的钱,以后我会给爹爹攒更多。”
方安别别嘴角,有种想掉泪的冲动,他从不知道,这个孤言寡语的孩子会有这样的一份心思在。布袋子推来推去,最终还是还到了方安手里,他拧不过方沉碧,只好收下。
“爹,我可以改个名字吗?”
“改什么?”
“改叫方沉碧。”
下雪天的路不好走,等到进了河源县城已经黑天了,因为事先通过信,所以蒋家的大管家马文德早就等在大门口,正挑着一顶灯笼朝街角处张望。听见远处有马蹄声,赶紧迎了出来,走近一看,确是一大一小。
“大哥是我,我是安子。”
挑灯笼的马文德赶紧凑上前,直朝他身后的车上寻去:“我说你怎么这么晚,晚饭时候都过了,老爷夫人们都去休息了,你才把人带来。”
说着把灯笼往前一凑,借着灯光仔细一瞧,不由得乐开了花:“你这姑娘生得可真是娇贵漂亮,就嫌瘦弱了些,不知道以后好不好养活。”
方安扶了扶方沉碧的胳膊,跟着道:“宝儿,你得叫表舅舅。”
方沉碧看了看马文德,张口道:“表舅舅。”
“好孩子,好孩子,来,快下车。”马文德对远房表妹夫送来的这个孩子十分满意,早先就对大
夫人说的盆满钵满,如今一见,确实很出色,终于可放下心来。
“大哥,你说蒋家会好生待着宝儿吧,会跟着享福是吧?”
马文德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子,满脸堆笑:“放心,放一百二十个心,他日做了蒋府的大少夫人,还愁没福享?”
“那大少爷今年多大了?”方安见了马文德这幅摸样,心里也是不吃准,虽说先前答应马巧月送宝儿到蒋家,可也是有前提的。于是他藏了个心眼,反过来问马德文,想着将两人的说辞对一对,免得被马巧月骗了去,害了孩子。
“才二十出头。”马德文一笑,随即伸手去抱方沉碧:“走吧,跟表舅舅进门暖和暖和去。”
“大哥,那大公子会喜欢我家宝儿吗?”方安还是不放心,扯着马德文的胳膊问。
马德文不耐,扭头道:“你就放下心吧,亏待不了你女儿,到时候你也享福不尽啊,对了府里没有空屋子,你得连夜赶回去,我就不留你了。这点钱拿去给孩子们添点吃的用的吧。”说着把锦袋塞到方安怀里,生怕他再纠缠上来,忙不迭的往里走。
马德文急急匆匆的扯着方沉碧进了门,方安想跟进,却被门口的家丁挡在门外。
“宝儿,听话,别惹事,乖巧点。”
方沉碧被马德文领着往里走,时不时回头往门口看,跟着点头。本想问出口的话,如何也没能说出来,送走自己,怕是那马巧月就更不会让方安来看自己,若是开了口,到最后,为难的还是方安。
方沉碧边走边回头,直直看着门口那个抻长了脖子张望的身影,心口泛酸,究竟为什么,相聚之后等到的总是离别,而她的前生今世,最憎恨的,就是离别。
马文德心里自是最清楚,马巧月那么积极的跟他提及这个孩子,也是无心再容她在方家,只是没曾想,方安对这个没半点血缘的女娃竟是如此在意。
他仔细看着啃着热包子的方沉碧,心里也是纳罕。这丫头年纪不大,倒是稳当的很,山沟里的穷人家养出来的,倒有几分大小姐的姿态,看脸蛋,确是漂亮,怎么想也不会是方安那等粗人教养这么大的。
俗话都说,三岁看老,小处看教,原还心里烦着要怎么好生□这丫头一阵子,现下看来,却是想不到的乖巧。
“你叫宝儿是吗?”马文德坐在桌子边,把盘子里的鸡腿夹到方沉碧的碗里,笑着问。
“表舅舅,我叫方沉碧,宝儿是我的小名。”
马文德看这方沉碧慢条斯理的吃着东西,也很纳罕:“今年几岁了?”
“七岁了。”
“沉碧啊,你爹既然送你来这里,你以后就得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看你乖巧,想必还挺懂事,这大门大户里的规矩多,人多,口舌多,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得学会看主子的眼色,长脑子,还得闭紧嘴巴。以后老妇人和夫人会把你带在身边教着,是享福还是遭罪,就看你自己怎么做了,可是知晓了?”
方沉碧点点头:“我知晓了。”,
当晚,方沉碧独自一个人睡在一间侧房里,七年来,她第一次出远门,躺在软软的床上,还是免不了的失眠。夜里睡不着,她爬起来,翻着棉袄的衣兜,伸手一摸,东西被捏在手里,心才踏实了。
那段绑成一团的红头绳是她从方家带来唯一的行李,她舍不得用,放在身边。七年时间,到最后能留下做念想的,也只有这一段丈长的红绳,方沉碧敛目,将红绳攥在手心里,微弱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马文德早早过来带着自己的媳妇儿过来给方沉碧收拾,说是过门的养女,总不能跟下面的丫鬟一样,缝制精美的缎面棉袍,暖和好看的翻毛小靴,两个土气的发髻也梳成了花样,额前修出齐齐刘海,不大的功夫,方沉碧站在镜前,出落得跟瓷娃娃一样,漂亮的惊人。
马家媳妇扯过方沉碧胳膊,喜上眉梢:“你表妹养的闺女可真是百里挑一,简单收拾收拾,不比府上小姐差,反倒是更胜一分,这美人胚子,老夫人见了,一准儿喜欢。”
马文德站在一边始终抿嘴微笑,伸手摸摸方沉碧的头,语重心长的道:“是个乖顺的女娃,想来性子也一样剔透玲珑。沉碧,女儿家本来就要如水一般,使得是绕指柔的功夫,冰即便是又寒又厉,那也不过是水做的。你若棱角太多,日后免不了受苦,正所谓枪打出墙鸟,就是这个理儿。”
方沉碧看看一脸皱褶对出腻笑的马文德,复又转过眼看向铜镜,怔了半晌,方才开口:“表舅舅,我知道了。”
马家媳妇乐不吱的摸了摸方沉碧脸蛋,开心道:“这孩子有心劲儿,是个好苗子。”
马文德笑笑:“快走吧,这光景夫人们应是刚用完饭,别再耽搁了。”说罢牵了方沉碧的手,推门往外走。
马巧月说,这半大的孩子是个海底针的心思,平日里阴沉又寡言,性格别扭,尤其那双眼,看着着实令人心头尖生寒,万万不是个善类。可相处一宿下来,马文德倒也没觉得女娃子有什么奇怪之处,确是话少了点,倒也安静,算是讨喜的。在外的皮肤上,有些疼,方沉碧缩了缩脖子,快步跟着马文德绕过雕廊画栋的长廊。
这蒋府的富贵荣华是方沉碧从没见过的,她跟着马文德,亦步亦趋,除了廊子径直穿过花园,冬日里的院子一片肃杀,到处皑皑一片雪白,只有几株红梅正开着,翘起来还挺雅致。又走了一段,终于跟马文德进了个园子,她抬头,见园子门上方有块匾,描了三个刚劲大字“听香园”。
刚进院子,里面刚巧走出几个丫鬟,边走边说,眉目带笑,转眼功夫看见马文德正过来,也都算毕恭毕敬的低低头:“马总管您可算来了,老妇人夫人们都在里面等着见您和小姐呢,您快进去。”
马文德点点头,步伐稍快,迈过门槛,拨开厚重的棉帘子,拉着方沉碧进了屋。刚进门,暖气迎面扑来,夹杂着一股子熏熏然的燃香味道,方沉碧有些不习惯,鼻子发痒,连忙伸手揉了揉。
“记得,先问老夫人的好,然后是各位夫人,从右往左,顺着磕下去。”马文德弯腰靠近方沉碧轻声道,她点头。内室门口站着的丫鬟看见来了人,也忍不住侧头瞧她,见是个裹在缎子面里的漂亮娃娃,都不禁笑逐颜开,上下打量。
“马大管家,快进来。”暗红绣缎的薄布帘子被掀了缝,里面探出一张杏脸巧目的姑娘,正朝两人招手,转而又缩了回去,听见她念叨:“老夫人,大管家给人带到了。”
两人进了屋,绕过檀木镂刻的屏风,站在内室中央。脚下是纺了瑞兽繁花的红毯子,中间摆了个半人多高的铜质曲颈鹤鸣香炉,方沉碧也只是刚扫了一眼,便跟着垂下头去,略略一眼,可见面前紫檀木榻上铺垫着厚厚的软靠,中间放着小桌,两边都站满了人。
“老夫人,这孩子是昨晚送来的,因着您们都用过饭休息了,小的就没再打扰您,就等着今儿一早带来给您看。”
“快,抬头看看,到底什么模样。”
方沉碧闻声抬起头,但见一个年过六十的老妇人,一身穿戴极其讲究,银丝白发,面容慈祥,那一身厚缎繁绣,配着赤狐毛皮的袄袍,颈子上还缠了串老珠项链,一看便知位份尊贵。
蒋家老夫人眯眼瞧着,对眼前这不大的女娃子长相很是喜欢,大眼黑白分明,光浮流转,是个美人胚子,自是稍嫌有些瘦弱。
“确是不错,婆婆,您说可是?”说话的人年纪四十上下,亦是穿戴的珠光宝气,她坐在小桌另一面,而身后其余三个女人年纪相差不多,也各个一身绫罗绸缎,最年轻的也不过三十上下,都站在榻边。
老妇人凝笑着点头,张口问她:“叫什么,今年几岁?”
“回老夫人,小的叫方沉碧,今年七岁。”说着方沉碧俯身跪了下去,按照马文德之前交待的顺序,依次磕了头。
榻上做的一婆一媳,相视一笑,似乎对方沉碧很是满意。看的站在她身侧的马文德心里乐开了花,入这蒋府已有三十余年,学得最会的,就是观眼色,那分寸,连带着将顶上主子的心思一并算了去,他只是不说,可心里也总犯腹诽,指不定这些画上走出来的人,还不及他来的聪明,没了这些帮衬着动手脚的人,下场也不见得多好。
马文德往前凑了凑,谄笑道:“小的那远方表妹家里实在养不起,第五个就要落地了,当初也是不舍,可终究是送到大户人家里的孩子,总不能丢了自家的面子里子,这孩子平日很是乖巧,送来了也是安心。而这孩子的生辰八字也好,是癸亥年八月生的。”
蒋家老母连连点头:“相貌好,性子也好,礼数也不缺,很是讨喜的孩子。犹是这生肖八字,却与我家煦儿合得很哪。”这一句说得坐在她对面的大夫人更是喜上眉梢。
“挺懂规矩的孩子,可不像是山沟里出来的,还是我们马大管家的眼睛毒,他选的,哪会出错。”
“老夫人,你看着孩子,玉雕一样的,真是漂亮,一看就是福气相。”
“那姐姐可开心了,原是一肚子的儿子,现下添了这么个天女下凡般的媳妇,看着讨喜,还不让我们羡慕死了。”
几个人叽叽喳喳说着,倒是让蒋府的大夫人又仔细的瞧了一遍,寻思了会儿,开了口:“这一面看得老夫人和我都甚是满意,看这孩子年纪也跟府里的少爷小姐差不了多少,就让她闲时跟着一并读书去罢。等懂了事,也好陪着煦儿说说话,解解闷,挺好的。”
说罢微微挪过头去贴着老夫人的耳边轻语起来,转而对着马德文道:“既然老夫人也满意,老爷之前也吩咐过,依我看这事暂就这么定下了,回头我去也得跟煦儿交待一下,早晚她也是我们煦儿屋里的人,你也叫底下的丫头奴才们知道些分寸。对了,先去悦然哪里送个信儿过去,让他别没大没小,闹得不安生。”
马文德猫腰,连连点头应着:“小的这就去安排小姐的住处,老夫人和大夫人且放下心吧。”
方沉碧跟着马文德出门的时候,帘子被急急掀开,原先那个杏脸巧目的姑娘笑呵呵的追出来,伸手给塞过一个圆圆的东西:“小姐拿着,冰天雪地的小心冻坏了手。”
方沉碧只觉得手里一暖,低下头瞧一眼,是个套在镂空绣制袋子里的暖炉,她抬头,弯了弯嘴角:“谢谢姐姐。”
紫秋见她这么叫,笑的不拢嘴:“哪里好叫姐姐,您是小姐,叫我紫秋就好。”
方沉碧面上还有笑:“谢谢紫秋姐姐。”
马文德越看心越喜,紫秋走后,就领着方沉碧出了院子,午时阳光正好,铺在一地雪上像是洒了层澄澄碎金:“沉碧,你别小瞧着这些地下伺候的丫头,有时候就是她们才难缠,不是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嘛,日子久了,你就知道厉害了,所以平时言行举止,切莫少了主子的威势,却也不要太过高高在上。败于这些奴才,要成,也得靠她们。”
方沉碧点点头,探目往前望去,望到哪里都是一片惨白,她又闪神,儿时长在孤儿院,那里又何尝不是另外一个高墙深院。哪里有人,那里就有风浪,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也都逃不过这个圈。
“府中公子三人,小姐有六个。除了几个先前嫁出去的,府里还有三个。倒也不是我这做舅舅的吓你,虽说都叫咱们小姐,可你也该懂,咱们终究和人家是不同的,即便是做了小姐,还是低了人家一头。不过,倒也不是一辈子都要低人一等的……”马文德半吐半露,低头看了方沉碧一眼,心里的小九九算得精,思忖着,教是要教的,只是现在下手,会不会为时过早?
这道理方沉碧懂,飞上枝头的麻雀总不会成为凤凰,飞得再高,也改变不了出身。
她仰头,看着马文德不疾不徐的样子,轻声问:“舅舅,你是说我日后要是做了少夫人,就不一样了是吗?”
马文德心头一颤,面上却笑意依旧,他伸手扶上方沉碧的脸,和蔼道:“你娘说你性子玲珑剔透,看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这丫头,是生来就当是入富贵人家的。”
方沉碧置身事外般的浅然笑了笑,看的马文德一怔,她没再说话,由马文德牵着往院子里头走。人都说该信命,其实他们说错了,人们该信的不是天定,而是人生旅途中,必有无数企图改变我们命数轨迹的人会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与我们不期而遇。
“这院子是府里三公子的,叫含春园,跟我们大公子的比邻着。再往东边去是二公子的园子,叫盛园,不过二公子长年跑在外,回到府里的光景并不多。三个公子的园子后面,就是小姐们的院子。四小姐的院子叫折红苑,五小姐的院子叫浅云苑,六小姐的院子叫浮霞苑。”
马文德边走边讲,偶尔伸手比划,看得出已经烂熟于心的熟悉。说着径自往眼前那个含春园里去,走了几步,扭头看向她,道:“你的院子要再往北一点,紧靠着慈恩园。”
方沉碧朝北处望了望,隐约可见那处有楼落影踪,便听马德文接话:“那是大公子的院子。”
穿过小径,冬日落了叶的干枝上积了厚雪,一条条雪白雪白的,看着很讨喜。过了月门,又见一方院子,这蒋府里主子不少,本就是院子连着院子,靠的很紧。方沉碧看了又看,也没看出院落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都是一般的墙,一般的瓦,若是找不到大门上的扁,想知道身置于哪里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勿急,走习惯了就好,我会日日来接你,直到你走熟了为止的。”马文德笑笑:“这里是含春园的后院,穿过去就离你的院子不远了。”
这边话音刚落,突兀地传来一声吆喝:“呦,哪来的丫头。”
方沉碧闻言一怔,顺着声音寻去,谁知才刚转脸,迎面飞来一团东西,她来不及反应,被拍了个结实。满脸的雪冰凉刺骨,沾到眼里,针扎一样的疼,方沉碧连忙伸手去擦。
马德文也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蹲下身帮方沉碧擦脸,边擦边小声道:“这位就是大夫人口中需要我先去通知的三少爷,你可莫要惹他,惹了可是不得了,府里小姐都不敢招他。三少倒也不坏,只是性子太过顽劣了,沉碧啊,你且得忍着。”
正说着,站在台阶上手持弹弓,穿着一身朱红棉缎袍,带着七宝棉帽的小人儿跳下身来,旁侧还跟了一个不大的小厮。蒋悦然一边走,一边问:“马文德,你跟这丫头嘀咕个什么。可是我娘口中那个天女下凡般的漂亮丫头?真的那么好看?比二嫂子还好看吗?快给本少瞧瞧什么模样?”
马文德陪笑:“三少,这是小的娘家妹妹的闺女,名叫方沉碧,是昨儿才来府里,一切还都不熟悉,以后可要由您担待着照顾了。”
说到这蒋府三公子,相信十里八村的人都听过他的大名。蒋府本有四位公子,可最出名的就是这一位,倒也不是他多天资出奇,说来,出名还是因为蒋悦然顽劣至极,以至于年纪不大,但恶名远扬。
府中四位公子,大公子与这位三公子皆是大夫人所出,生来地位便不同于其他庶出公子。蒋悦然本是双生子,因不足月两子生来便体弱多病,可谁也没想到,其中壮实的那一个却没能熬过满月,倒是又弱又小的蒋悦然活在了下来。
蒋家老爷妻妾四房,男丁却并不兴旺,大公子长年病着,二公子庶出,到了夫妻两个等到了快五十才又得麟儿,还是双生,自然金贵的要命。尤其只有蒋悦然一人独活之后,府里人本是将一人当两人疼,但凡什么好的,贵重的,恨不得挖心掏肝的都送他面前来。
偏又让他生出张着实俊艳阴柔的面相,更是让老爷夫人恨不得含在嘴里,定在头顶。于是,十岁的蒋悦然能生出如此劣行劣装也好不为奇,便说他拆了老夫人听香园的房顶,老夫人还得含笑嘱咐一声“切莫累着了。”
蒋悦然走近两人,身后跟着的卓安嬉皮笑脸道:“三少您可别吓坏了仙女妹妹,慢着点来。”
“方沉碧,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蒋悦然挑眉,伸手用弹弓柄挑上方沉碧下巴,让她抬头。方沉碧闻言身子一滞,擦眼的手顿了顿,抬头,眼睛红红的,晶莹剔透的就像装了雪水进去,透亮透亮的。蒋悦然低头一瞧,顿时愣住眼,一眨不眨。
“好漂亮的妹妹。”卓安一见方沉碧抬头,惊艳的叫出声来。
“啪”卓安脑袋挨了一弹弓柄,手捂着脑袋,疼的原地跳脚:“少爷,好疼。”
“好看什么好看,不过就是比茗香白一点,眼睛大一点而已,你乱起什么哄。”蒋悦然冷哼一声,随手把手里的弹弓扔在雪地上,收回目光扭身就走:“哪里有二嫂漂亮,差远了。”
卓安见呼风唤雨的蒋悦然不高兴的走了,连忙追上前去:“少爷,不玩了吗?您别不高兴啊,卓安给您当马骑怎么样?要么爬树掏鸟窝如何?”
“不玩,别跟我说话。”
方沉碧立在远处,望着蒋悦然离去的身影,彻底呆住了。那一双眼,那一句话,在她怀里翻江倒海一般,让她连呼吸都忘记了。
“沉碧,你怎么了?眼睛可还疼?”
马文德见方沉碧发怔,扯了扯她胳膊:“三少是蒋家的命根子,就算谁都惹得,唯独他不可。”
人已经走了,她还站在原地,紫秋塞给她的暖炉早已掉在地上,化了一滩雪,露出黑色泥土原本颜色。
蒋悦然只管僵硬着身子,负着手转身离开,从后院到厅堂,也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他却是走的这么艰难,走出一身的汗。
“少爷可别不高兴,您一绷脸,小的天都塌了。”卓安也是奇怪,以他跟在蒋悦然身边五年的时间来说,能让这位大少爷脸色莫名转身就走的事情还真是屈指可数。
他也心里奇怪,那丫头确是生的极其漂亮,尤其那双眼睛生得最好,不知怎么会眨眼功夫惹怒蒋悦然。卓安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
进到屋子里,蒋悦然提身坐在暖榻上,倒了杯茶猛往嘴里灌。
“少爷,这茶凉了,让茗香换壶暖的吧。”转过百宝阁子,从外室进来一个丫头,年纪十五六岁,却是生的清秀的很。见榻上的蒋悦然脸色莫名,还出奇的安静,也是惊了一跳,于是扭头去看卓安,卓安咧咧嘴,亦是一脸不得而知的表情。
喝了满满一大杯的凉茶,蒋悦然却还觉得心口灼的厉害,像是生了团火,浇都浇不灭。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着了那丫头什么道,心头上好似给挖出了一块洞,洞里有一双眼,光滟婉转,绰约粲然,实在不知,黑与白竟能分明到如此令人灼心的程度,好似一柄短刀,精而准的插/进他心头,让他坐立不安。
“少爷?”茗香试探的唤了唤蒋悦然,后者凌厉的转过眼,看的茗香吓得倒退几步,不敢再说话。
“茗香你过来。”
茗香不敢惹他,虽说面前这俊艳男孩飞扬跋扈,霸道又顽劣,可说到底却也不是个糟蹋下人,拿人不当人的主子,只是稍有点喜怒无常罢了。
茗香不知道蒋悦然到底要做什么,只是走上前,刚和他视线一对,立马垂下眼去。
“抬眼,看着我的眼睛。”
茗香闻言听话,抬了眼去瞧离自己只有寸远的另一双眼,凤眼狭长,瞳仁精亮,熠熠闪光。原是双爱笑的眼,常日里容了许多种笑在内,讽刺的笑,嘲弄的笑,痞性的笑,狂妄的笑,还有皮笑肉不笑,却都与如今看来大不相同。
她分明看见他眼里有疑惑,似乎急欲得到答案,却仍旧一头雾水。可蒋悦然的这双眼却着实勾魂,平常看着只觉得是阴柔了些,魅惑了些,贴近了一看,便觉得眼里藏了一口深井,探目过去,不由得就给旋进井里去,不可自拔。
茗香到底也是个女儿家,与蒋悦然面面相觑了不大会儿工夫就红煞了一张俏脸,伸手掩住脸,扭过身去讨饶:“少爷今儿是怎了,奴婢这双眼到底有什么好瞧的。”
蒋悦然的表情仍旧模棱两可,转头,眉心紧蹙,喃喃道:“到底哪里不同,怎的就这么特别?”
卓安没问出个所以然,茗香也不知他到底着了什么魔,见蒋悦然鞋也不脱,横在暖榻上,头枕着床榻扶手,用一本册子掩着脸,也就由着他去了。
我来帮更。。。
方沉碧的院子在大公子与蒋悦然的院子后面,地方不大,倒是种了许多的梨树,起名梨园。
里面早就打扫一新,藕色帐帘,浅紫的缎被,鹅黄的软枕,都是崭新的,到底是富贵人家,与贫穷的方家有着天壤之别。
“沉碧,以后这就是你的住处,晚些时候我再送过来一个丫头,以后有事你就唤她便是。”
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檀木的桌椅,梳妆台,连百宝阁都是红木造的,看着既富贵又大气。
“表舅舅,你日后还来看沉碧吗?”
马文德笑笑:“沉碧放心,我是你舅舅,日后这深府大院的,也只有我们才能相依为命。舅舅也无子女,若不是府里的夫人寻得急,舅舅倒是想把你带回家养着。可这么一来也好,一面有着大夫人疼着你,舅舅也可日日看着你,将来做了府里的夫人,什么福都有了。”
话正说着,门口有人进来,两人扭头看去,正是马文德家的媳妇。马婆子手里抱着许多东西,身侧还带过来一个比方沉碧高上一头的丫头。
“怕孩子急着找人用,我就先给带了来,翠红快叫小姐。”
马婆子身侧的丫头见了站在镜子前的方沉碧,赶紧上前,跪在她面前磕头:“小姐万福,奴婢叫翠红。”
马婆子腻笑,走到床边放了东西,朝方沉碧走过来:“孩子,这丫头日后就留给你使唤,可信得着,是个牢靠的人。”
翠红今年十五,整大了方沉碧八岁,生得圆脸笑眼,怎么看去都是嘴角衔笑,眉梢带笑,模样和气的很。
“姐姐起来吧,以后还需你多照料。”
翠红站起身,又听马文德道:“梨园里多少还需要婆子丫头的,平日里烧火洗衣都得用着,我回头再去拨几人过来。可她们到底不如翠红这么知根知底,平日里翠红也要好生照看小姐,府里待了十年,规矩你也懂的,定是要多帮持提点,小姐若是出了岔子,我可不饶你。”
翠红面上一滞,垂头:“翠红知晓。”
“那你且先伺候小姐休息,我还得去前院办点事。”马文德朝方沉碧点点头:“你舅妈在这,别怕。”
“舅舅慢走。”
马文德离开后,马婆子和翠红开始帮着打点收拾,方沉碧无事可做,便坐在靠窗的桌子边发呆。
与马文德不同,这马婆子这人没有她男人那么狡诈,倒是一副张罗大喇喇的性子,事事上手很是利落,人也热情,方沉碧对这表舅妈还算喜欢,总觉得多了份热乎劲儿。
还有刚来的翠红,心地似乎不坏,可瞧着也是有心眼的人,不然马文德也不放心她跟在自己身边。
方沉碧百无聊赖的寻思,突兀地想到刚刚含春园里与蒋家三少初遇的一幕,心头猛地一紧。分明是两个人,却有着相似的眼,同样的话,让她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掀起大风巨浪。这不是他乡遇知己,而是触景生情之后,乍然撕开心底的伤口,让伤疤再度绽裂。
“小姐?”翠红唤着愣神的方沉碧几声,她都没有反应,不禁让她也奇怪。
翠红进府时候只有五岁,是被亲生父母卖到蒋府做奴做婢的,从小她便跟着马文德和马婆子,一直留在他们身边干活教养,直到今天方才送她来院子里伺候主子,她心里琢磨,难道马文德十年前就预备着送进府里一位小姐?
可不管如何,马文德的心思她再清楚不过,那病怏怏的大少爷是大夫人心头的一块伤,却成了马文德站住脚跟再好不过的由头,他哪里能放得过自己算了半辈子,就指望下半辈子能吃香喝辣的人?
方沉碧醒神,撩眼看翠红,翠红笑道:“要么换件衣服,晌午开饭的时辰到了,我们都要到前院的厅堂里用饭的。”
方沉碧不懂所谓大户的规矩,挪眼瞧了瞧坐在床边叠衣服的表舅妈,马婆子笑道:“要的,要的,约么老爷也该回府了,刚好小姐公子们都在,也好熟悉一下。”
方沉碧颔首:“也不用换衣服了,这身也是早上才穿的,就这么走吧,不碍事。”
方沉碧带着翠红到前院的时候,大家已经都到齐了。厅室里头的小间放了一张桌,桌前有四人,其余的桌子摆在外面。
“老夫人,方小姐来了。”
马婆子这一唤,所有人都侧头望向门口,方沉碧抬眼,偏偏从那么多张脸里只瞧见坐在老夫人身侧的蒋悦然,两人视线一对,后者顿了顿,急忙调过眼去,忙往自己嘴里塞饭。方沉碧又瞧了一眼,方才调过眼去。
“呦,这是母亲早上说起的方妹妹吗?果真好看的很。”方沉碧只见从里间走出一个妙龄女子,年约二十四五左右,柳眉大眼,一身鹅黄色的缎袍外面罩着一件翻毛的棉袄,样子是秀气和善的。
“这位得叫二嫂子,是二公子的夫人。”
方沉碧赶紧俯身一拜:“二嫂子好。”
沈绣赶紧扶起方沉碧,扯了手往里走,边走边道:“来得好呢,父亲刚好也在,快来拜见。”
进了里间,桌子边的四人都停了筷,就在蒋悦然身侧坐着位老者,略瘦,长目,满面笑意。方沉碧不等沈绣介绍,便撩摆跪下拜起来:“老爷好,老夫人,大夫人好。”
蒋茽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女娃,抚了抚胡子,笑道:“确是不错,很是机灵乖巧,快起来吧。”
方沉碧起身,目光大致掠了一圈,可在场的男眷也只有两个,一个是蒋老爷,另一个是蒋悦然,就算蒋府的二少爷常年在外,可怎的说还有个大少爷在,为何从未见过他?之前也曾听马文德说起,大少爷先天身子骨弱,可究竟是弱到连出门都难了吗?
“别折腾她了,今儿一天跪了几次了,还被这小祖宗给欺负了一次,快些去吃饭吧,免得凉了。”老夫人笑道,吩咐马婆子带方沉碧去自己位置上吃饭。
出了里间,外面摆了两桌,一桌上是围了几个年轻的姑娘,另一桌是沈绣跟和三个姨娘,桌上多摆了一副碗筷,显然是给她预备的。
“马婆子,这漂亮的小丫头叫什么?”绿衣圆脸的蒋真扭头笑问。
“回六小姐,我们姑娘叫方沉碧,今年七岁,小您两岁。”
“是挺好看的,可就嫌少了点什么。”旁边着紫衣的蒋丛转了转眼,看向最年长的蒋歆,问道:“姐姐看呢。”
蒋歆生得慈眉善目,圆脸有肉,嘴角微微弯着,瞧起来真像是案台上供的菩萨,她淡淡一笑,睨着方沉碧:“这妹妹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
绿衣姑娘闻言,笑逐颜开,忙道:“可不,真的好看,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姑娘。”
蒋丛夹了一眼,心里犯不爽快,撇撇嘴转过头来,嘀咕:“脸小的跟巴掌似的,看起来不是福薄是什么。”
马婆子碰了碰方沉碧的肩膀:“见过三位姐姐吧。”
“四姐姐,五姐姐,六姐姐好。”
拜过之后,沈绣将方沉碧扯到隔壁桌子,安排了位置坐下身来。三个蒋府的姨娘也都很是热情,问长问短,争先恐后给她碗里夹菜。
可谁人心里不明镜一般,这玉雕般的女娃将来是要许给大少爷为妻妾的,且不说她出身低微,就看顶头的婆媳俩个的态度,这三人心里也是浅浅有了个底儿。可也无不是心里暗知幸灾乐祸,人长得再美,得的好处再多也改变不了最终的事实。
“多吃点。”沈绣夹菜给方沉碧,她仔细瞧了瞧她,果然也是标致人物,不由得又想起蒋悦然说过的话。
用过饭后,蒋老爷回去书房忙些生意上的事,老夫人带着几个丫头姨娘在厅里品茶聊天。女人家的话题,围绕的永远是孩子和男人,只是在这里,有资格谈论孩子的人只有一位,蒋府这么多公子小姐,并非都是正室所出,可由着规矩来,任是哪房生出来的,都得喊人家一生母亲,便是唤自己生母,也只是叫声姨娘。
方沉碧看了看,不知怎的,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绝望感来,许是再不多久之后,她也会加入到这一行列中来,思及此,便觉得浑身都冷。
她正愣着,蒋夫人走近她身前,抚了抚她脸蛋,轻声道:“沉碧,你随我来。”
前面的两个丫头挑着灯笼开路,大夫人被婆子们掺扶着,方沉碧紧跟其后,一行人正往慈恩园方向走。
马婆子自是心领神会,见与前面的人隔开一段距离,便贴过去与她小声道:“机灵着点,大公子人倒也不错,只是憋在屋子里时间久了,难免心里郁结难泄,你可要绷住劲儿,千万别哭,大少爷最看不得女孩子哭哭啼啼的。”
方沉碧点点头,再抬眼时候,已经看见慈恩园院子头上的灯笼了。
迎出院子的是个穿着牙白缎面棉袍的年轻女子,见了大夫人带着一行人过来,忙不迭的上前道:“夫人,您是带着妹妹过来的吗?”
“恩,煦儿睡下了?”
“刚躺下,还没睡呢,我这就去伺候少爷起来。”
大夫人转过身,朝方沉碧招招手:“来,过来。”说罢带着她进了院子,掀了帘子进到里面去。
这房间似乎经久没有通风,扑鼻而来的药汤味道浓烈的很,混杂着凝滞空气的死沉,让人感到喘息困难。厅堂里有盆烧的正旺的火炉,所有人都先要围着火炉暖暖身子,等到身上的冷风散了,方才被婆子丫头们往内室里引。
掀了内室的棉帘子,再绕过屏风,屋子里的熏风阵阵,方才走了几步就觉得面上生了火一般,摸着发烫。方沉碧由着大夫人领着,走到床边才停下脚,马婆子朝身后人挥挥手,其他人纷纷退出,只留了那个身穿牙白褂子的姑娘在身边伺候。
“母亲来了。”
床里的人喉咙很沉,带着微微嘶哑的音调,似乎中气不足,身子虚弱。
“煦儿,今日马文德送来了他远房表妹的女儿,娘想着你一个人总在屋子里憋闷,这丫头又乖巧讨喜,就留了下来,你瞧是不是挺漂亮的?”
说着伸手拉过方沉碧的手,让她靠近床边,方才一走进,那股药汤子味道便更加浓重起来,她抬头,看见了这个素未谋面,却又命中注定要纠缠在一起的蒋府大公子。
形容这样一个人,只有一个词足以,瘦,已是瘦的少了人形,脸色蜡黄,颧骨略高,眼珠迟滞浑浊,可也不算难看,若是身子康健了也应是个俊秀儒雅的公子哥。身上那件白绢绣的里衣空荡荡的裹着他干瘦的身体,此刻正无力的倚着软枕,靠在上面。
“大公子……”方沉碧浅浅唤了一声,倚在床边的蒋煦嘲讽笑道:“确是个标致的女娃,娘,您这不是害了她,只怕孩儿是有了今日不一定能挨到明日的人,何必造孽呢。”
说罢,急促的咳起来,停都停不住,像是要咳出肺那么用力。牙白衣裳的女子赶紧上前,递过娟帕,轻拍他后背,再抬头时,蒋煦脸上生出一片潮红,大口喘息,像是被扔到岸上暴晒的鱼。
大夫人闻言紧蹙眉心,伸手挥着帕子给蒋煦拭汗,也跟着湿了眼眶:“净胡说,煦儿可是长命百岁的身子,你可不要随口死啊死的,你可让娘怎么活啊。”
大夫人抹泪,身边牙白衣裳的女子也跟着啜泣,蒋煦听着不耐,只管朝着牙白衣裳的女子叫道:“哭哭哭,整天整日得见你哭,活人也被你哭死了,给我滚出去,休得给我添晦气。”
话音刚落,蒋煦气喘吁吁地操起在床边小几上的药碗,砸在地上,碎片飞出了多远,吓的那姑娘连哭都不敢。大夫人也是不敢再多说,隐忍着连忙帮扶着他胸口,生怕他这惹气就厥过去。
“大少爷,我奶奶说过,伤在儿身,痛在娘心,您且先别气了,夫人会难过的。”
“你懂什么,懂什么……”蒋煦极近暴躁的对着方沉碧大叫。
方沉碧走上前去,靠着床边坐下身,抬眼看他,轻声道:“你不说,别人不一定不懂,而别人不说,是知道即便不出口,你也会懂。”
离开慈恩园的时候,方沉碧看见躲在厅堂屏风后面啜泣的牙白衣裳的女子还在抹泪,大夫人打头先走,见了那姑娘便叫到一边说话,言语间,她转过头看等在厅堂火炉边的方沉碧,表情有些哀怨。
“沉碧,那姑娘是十年前给大少爷冲喜买进府来的,唤命宝珠,刚进府的那年也跟你一样,只有七岁。”
马婆子小声与沉碧道,边说边帮她搓搓手:“可宝珠性子不成,大夫人一直不称心,大公子的脾气冲的很,宝珠又软,看见发火就知道抹泪,恰恰大公子就烦丫头爱哭,但见她一哭,反倒脾气更大。不过她手脚倒是勤快,就留在这个院子里伺候了。”
方沉碧点点头:“表舅妈,从今往后,我是要在这个院子里伺候大少爷的是吗?”
马婆子尴尬的看了看她,点头:“其实这也好,大少爷除了脾气怪了点,人倒也不坏,比不得那个鬼见了都怕的三少爷,还算好做,你且放心吧,有什么不懂得,尽管来问舅妈就是。”
方沉碧笑笑:“表舅妈,我要几岁才要嫁给他?”
马婆子顿了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初跟方家说的是收做女儿,但马巧月和马文德倒是心里清楚的很,方沉碧一进府就是当着童养媳教养来着,现下丑话没捅破,还不觉得别扭,可当着孩子面说的如此直白,让她也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不错的丫头,送做给病怏怏的大公子做媳妇,倒也可惜了点。
方沉碧见马婆子愣着,笑道:“表舅妈别为难,沉碧想知晓究竟怎么一回事,您只管实打实的告诉我就是,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才是。”
“到了及笄之年吧,孩子放心,大公子本是大夫人所出,无论如何委屈不了你。”
方沉碧点点头,没再说话。其实她很懂,来到这个世界,很多事情已是超出她自己可控制的范畴,古代不比现代,万不是里写的那般,天高地远为所欲为。
在这个世界里,男尊女卑,尤其是她这样身份的女孩子,性命也罢,婚姻也罢,都掌握在他人手里。就似她如今,除了留在蒋府也别无他去,若是留在方家,除了马巧月的百般刁难,成年之后的婚事也必定比不得这里。世事总是有个比较,只有坏的处境逼迫,方才能显出更好的选择是什么。
宝珠早就知道有个女孩要来,就跟十年前的她那样,留在这个院子里伺候那个卧床的男人。今日见了,也着实吃了一惊,原以为是个不大的孩子,心性脾气也都孩子气,可方沉碧却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
从前蒋煦每每发脾气,便摔盆摔碗,叫骂连天,没有一两个时辰,断不会消气儿。可这次方才几句话的功夫就没了动静,让她也摸不着头脑,那女娃子到底有什么法力,能说服蒋煦?
两人不时视线相对,各自有几份滋味涌上心头,一个是伺候了十年,自是有情的冲喜喜娘,一个是初来乍到,脾性奇怪的童养媳,宝珠看方沉碧如何都少不了带了几份不自在。
可对方沉碧来说,宝珠是妾,将来自己也是妾,从来分享同一个男人,便没有天下太平这么一说,女人多了,事情就更是麻烦,她倒也没想着跟宝珠争抢大少爷的怜爱神情,只道是做好分内事情,能安安静静这么活着,倒也不错了。
大夫人交待了几句,便先行离开了,宝珠返回厅室,朝方沉碧道:“沉碧妹妹,等你熟路了,就来这院子找我,大夫人交代过,让你先帮着我一段日子,时间久了,总会上手的。”
方沉碧点头:“那劳烦姐姐了。”
宝珠摆摆手:“没事,大家以后都是一个屋子的人,和气点再好不过了。”说罢撩了帘子又进去了,可没进去多久,又传来蒋煦的咆哮声,方沉碧朝门口看了看,起身先离开了。
时候不早,天色黑的似泼了一层浓重的墨,那月轮挂的格外的高,在天际云边氲出愈发明亮的光晕出来,反在地上,留下淡淡的泠光。
“沉碧啊,宝珠虽然性子软,可再软性子的人,也有厉害的一面,你与她之间,还是别交恶,面上过得去便可,总是有着你表舅舅和大夫人撑着,她奈何不了你的。”
方沉碧倒也不担心这个,于是仰头看马婆子:“表舅妈,大公子今年贵庚?”
“二十有五了。”
“怎的这个年岁还没娶妻?”
马婆子闻言笑出了声:“你倒是看大公子的身子骨,哪里能娶妻,岂不是要了他的命。不过宝珠是他十五岁那年纳房进来的,前几年听说已经圆房了,但大夫一直有嘱托好生养着身子,所以娶妻之事也就搁下了。”
“表舅妈,大夫人允我到时候跟几个公子小姐一起读书识字,什么时候可以去?”
马婆子摸她额头,温声道:“等着我晚上回去问你表舅舅,你别着急。不过话说回来,你读书识字也是好事,你表舅舅之前就说了,女子学了学问,只会让身份和相貌更多一份光彩,是好事,我们沉碧比那些小姐夫人们还要出色,必定是样样都不会落下的。”
两人边说边走,刚出了慈恩园的院子门,就见前面走来两个人影,打头的人走得正急,身后人挑着灯笼追着。等走近了一瞧,马婆子脸上的轻松顿时少了三分。
“呦,是三少爷,天儿都晚了,您怎么还出来?”
蒋悦然视线一滑,从上到下,待到定在方沉碧身上,不由得脸板了板:“白日里作弄了她,刚刚我娘又与我提及此事,像是本少仗势欺人,给他人听了去,又犯背后嚼舌头,我面上岂能好看,所以就专程来请她谢罪。”
马婆子闻言大吃一惊,虽也知蒋悦然平日里浪荡惯了,话不着边,放荡不羁也都不去说了,单说只为了白日里的一件小事能做到如此,凭她看他从落地到如今,万万也不肯相信是真的。
于是微微垂头瞧了一眼方沉碧,心里不住念叨,这女娃子倒真是生得个不错的生辰八字,压得住哥哥也降得住弟弟?
“少爷言重了,小事而已,无需如此。”方沉碧话音刚落,蒋悦然蹙眉上前,瞧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女孩,面色不善:“你不稀罕?”
方沉碧一怔:“我不是这个意思。”
蒋悦然冷哼:“既然不是这个意思就跟我走。”说着扯了方沉碧的胳膊,转身往回走。
马婆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跟上前去,边走边问:“少爷这是要带着她去哪?时候不早了,您也得休息了。”
“你这婆子话实在太多。”
马婆子只好禁口,跟在身后。
蒋悦然默不作声,只是紧紧扯着方沉碧的手腕往自己院子里去,身后挑灯的卓安更是弄不清楚,却也不敢再多说话惹怒蒋悦然,只能跟上前去,尽量照着地面,让两人走的更安心一些。
可也不知怎的,夜里本是冷得刺骨,刚刚来时路上还冷得直哆嗦,现下却让他后背生出一层汗来,像是从他握住方沉碧的手心开始,生出一团燃燃之火,烧得他从脖子到脸蛋都跟着发热。
他也不清不楚,为什么见方沉碧的面,总是愈发的不自在,尤其那双含泪泛红的大眼,总是时不时的出现在他脑袋里,搅得他烦躁不安,什么事都做不好。
茗香见蒋悦然出去不多久又返回,身后来牵着一个人,走近一瞧,霎时愣住了,这女孩她也见过,是马文德远房亲戚的女儿,刚来也只有两日,不知怎的就惹了自己主子。
“少爷……”
蒋悦然经过她身侧,连眼皮都没撩一下,随口道:“茗香,你带马婆子去喝茶。”便经过她身子,径自牵着方沉碧进到里间去了。
茗香带马婆子喝茶,卓安机灵,断不会这功夫进来搅局,现下屋子里除了他两人再无他人,蒋悦然站在当中,定定看方沉碧的脸,心里却暗自憋着一股子气。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孩子确是独一无二的漂亮,看了一眼,还想看第二眼。只是那表情,那眼色,总觉得不够驯良,亦或者不是他要的那种温如水,暖如春的谦恭,像是大雪过后傲立在冷风中的一枝梅枝,分明觉得这雅致清冷极好,却又觉得若是再热闹些就更好了,想来想去,才发现是他自己太过矛盾了。
“方沉碧,你看着我的眼。”
方沉碧闻言怔住,只觉得眼前这个漂亮的男孩行为举止格外诡异,于是开口:“看着少爷做什么?”
“你别管,只管照办就是。”
方沉碧不愿得罪麻烦的蒋悦然,于是站在原地,直直盯着他双眼看进去。
蒋悦然亦是往前凑了凑身子,一双凤眼一眨不眨的跟着对上,一个是潋滟绝代的眼,羊脂白玉的面,一个是顿生狐疑的眸,俊颜华美的容,你看我,我瞧你,方沉碧只感到满腹好奇,而蒋悦然早已是面颊绯红,到底还是他先绷不住,狼狈转过脸,顺手推了方沉碧一把,微恼,不知所以的说了一句:“以后你不许再看我眼睛说话,不然我不饶你。”
方沉碧瞧了他一眼,心里亦是又想起旧事故人,难免有些失落怅然,轻声道:“我知道了,少爷且先休息吧,我先下去了。”
“等下。”蒋悦然转身爬上床,从里面掏出一个东西,走过来塞到方沉碧手里:“这个给你。”
方沉碧低头一看,是个镂空雕刻的木质圆盒,小归小,确实做得十分精致,拿近一看,一股子淡淡茉莉香味幽然而散,很是好闻。
她抬头,面上温然:“你送我的?”
蒋悦然瞟了一眼,不屑道:“这等娘们家家的东西,我才不稀罕要,反正丢了也是丢了,不如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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