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尸这码事方沉碧也没见过,单听人家说起过这一茬,只是知道诈尸的人多半被什么活物给过了气儿,疯子一般连蹦再跳的到处咬人,直到耗尽了气力倒下了才算是死透了。
可这毕竟是古人迷信愚昧的说法,她着实怀疑的很,看着吓人给惊得屁滚尿流了,不由得心里也是觉得怪异的很,遂只得跟着走一遭,看看究竟。
方沉碧去的时候,老太太的尸首躺在地上,黄橙橙的寿衣滚得一身土,早是疯头疯脑的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一张脸蜡黄晦暗,一看就知是死了多时了。几个家丁也不敢上前,手里哆嗦的拿着棒子,惊慌失措的瞧着地上的尸首,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见方沉碧来了,方梁忙上前拦着她往后站,道:“小姐可别上前,老太太刚才诈了,才把厨房里的一个婆子给咬了一口,没险些咬掉一块肉去,我就差遣下人去找跳大仙的人过来给安消好了老太天,我们再伐送。”
方沉碧垂眼看了看,倒是往后退了一步,道:“看好老太太,等着跳完了赶紧伐送,别再出岔子了。”
方梁点点头,又轻声问:“三少今晚上能赶回来吗?是不是要等三少回来再……”
方沉碧不轻不重道:“那便等到明日午时再送,到时候蒋悦然回不回来人都必须要送走。”
是夜,老太太的灵棚里哭天抢地的闹得正欢,火盆前神婆的大神儿跳得正起劲儿,晕黄的火光晃亮了婆子满脸堆的褶子又涂得惨白瘆人的脸上,围着的人瞧了也都觉得害怕不已,婆子晃着手里的大铜铃嘴里念念有词,摆出千奇百怪的姿态绕着老太太的棺材走了一圈又一圈,而躺在里头的人额头贴着黄纸画符,再是一点反应也没了。
这头梨园里两岁的蒋璟熙也是没闲着的闹了一宿,无端的发了高热,还哭个没完,也不吃奶也不睡觉,简直急煞了一干人。最后闹到大夫人那,她连觉也不睡,忙着跑过来看孩子。
这孩子也是怪了,连自己娘亲也哄不好,哭的一张小脸泛了紫红色,一口口抽气,就像是一口气上不来也要跟着祖奶奶一起去了似的。
大夫人急的要死,抱着哭得快断气儿的孩子朝着旁边人发脾气:“还不快去找大夫瞧,都傻站在那发什么呆,是瞎眼了还是聋耳了,我的乖孙若是出事儿,有你们好看,谁也别想着消停。”
下人不敢抬头,吓得哆哆嗦嗦的灰溜溜跑出去了。方沉碧蹙眉接过孩子,也是心疼的心口窝儿直抽,只听孩子哭的快没了气儿,隐约还伊呀呀的叫着“娘”。
大夫给从被窝里拎了出来,被方梁一路扯着往蒋府里跑,等着看了孩子,大夫也没瞧出个什么东西出来,只是万分无奈道:“我可不敢瞒着夫人少夫人说瞎话,小少爷是真的没有什么病症,我这脉也把了,相也观了,看不出其他的毛病来。许是昨晚上没睡好,着了凉,又累坏了,隔院儿的神婆又吵闹,兴许是惊了孩子,不如先开方子让小少爷先消停的睡会儿休养休养再看看。”
等着大夫走了,汤药也给喝了,孩子还是哭,哭的没完没了,最后连汤药也都吐光了。
眼瞧着孩子还是不行,府里上下忙的团团转,再没心思起操办老太太的丧事。
大夫人恼了,让下人去隔院把闹腾的神婆给撵走了,一下子蒋府都静了下来,搭棚子挺尸的院子只留了一盏小灯,由几个年轻力壮又大胆的男人轮班看着。可蒋璟熙并没有安静多少,这一夜睡不着的人很多。
蒋悦然窝在马车里半眯着眼,靠在软垫上不发出一声。卓安倚在门口,张了眼寻了片刻,转身从暖壶里倒了一杯热茶,小心翼翼的送过去,轻声道:“少爷,喝点暖暖身子吧。”
蒋悦然接过杯子,敛眸,只是把玩杯子却不见喝,卓安又劝:“少爷自己保重身子,老太太本来年纪就大了,如今走了也算是一桩白喜事儿了,您也别太伤神了,这次回去就多陪陪大夫人和老爷,尤其是……”
卓安的话没敢说完,一心儿都是李兰和大夫人嘱咐他念耳边风的事儿,可他顾虑深,唯恐又得罪不知心里到底想点什么的蒋悦然。再想到几年前方沉碧被他亲手逼进蒋煦屋里时候说的那番话,卓安就觉得脊梁骨都是凉的,一身儿的鸡皮疙瘩。
蒋悦然知道他心里又在想什么,俊眸一撩,看的卓安又是一战,磕磕巴巴的打岔道:“少爷,我们出门紧着呢,也没给小少爷带点东西回去,是不是面上不好看啊?您看是不是到了县城上我前去给小少爷挑点什么?”
蒋悦然敛了眼,往后靠了靠,心不在焉的转了转手里的杯子,冷淡道:“前几日抬来那些东西是归在谁的名下送的?”
卓安一缩,硬着头皮道:“应……应该……是大少爷的名下。”
蒋悦然嘲讽的弯了弯嘴角,道:“可惜了她的一番心思啊,送了一次石沉大海,居然一年年的每年都送,真是个铁石心肠还锲而不舍的女人。”
卓安不敢响,垂着头靠着车厢坐着,一下子沉默下来,晃晃的油灯衬得两个人的脸惨白一片。
蒋悦然闭上眼睛,薄唇忍不住逸出一丝轻叹,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忘不了她,梦里记得,醒时记得,醉时记得,痴时记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忘了?哪怕是忘了一丁点,他多会觉得好受很多,可偏偏都不如他的愿 ,他非但一点也忘不掉,还会历久弥新,似乎每一个昼夜过去,那个人的面目眉眼便如新洗一般,又鲜艳清晰起来,往事一如当今,缠得他呼吸都困难。
夜这么深,深的好像把他沉到了井底儿一般,原先院子里有口老井,早先有个丫头半夜里投井死了,捞上来的时候泡的发白肿胀,哪还见了人形了,那是蒋悦然第一次看见死人,后来听丫头婆子嚼舌头说是这丫头小心藏了豹子胆,勾搭了老爷还怀了野种,可到底是非是怎么样的谁也不知道,反正那女人已经死了,满身是嘴也没用了。
后来渐渐长大,他时常趴在井口往里看,黑漆漆,冷冰冰,带着一股子水腥味泛出来。老太太死了,就连最后一眼也没瞧见,蒋悦然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这世间许是最爱他的那几个人也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下意识的紧闭双眼,身子往里缩了缩,很快就觉得身上有东西盖过来,然后是卓安叹息声传过来。
另一边蒋府的夜亦是如此,又沉又黑,蒋璟熙闹夜的厉害,方沉碧只能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许是外面冷了点,孩子反而感到舒服,稍稍能消停的睡会儿。她哼着儿歌小曲,声音冷清的像是冰珠子清点了玉盘儿,却又让人觉得那是暖的,只是有些凄凉。
马婆子瞧着方沉碧那单薄身子,本来穿的就少,这个人跟柳条一样,妩媚归妩媚,可怎么看着都觉得一推就倒似的,再加上快三岁的蒋璟熙到底也重了不少,再不是月科里的孩子那么轻巧,方沉碧抱着他来来回回的走,晚秋里的夜风寒重,孩子身上包了不少被子倒是冷不到,可就苦了他的娘了。
等着孩子睡熟一点马婆子忙上前,轻声道:“沉碧,孩子给我抱一会儿,你去歇着,最近事儿这么多,你要是垮了可怎么办?”
方沉碧瞄了一眼怀里的孩子,见孩子蹙眉畏了畏身子,似乎还睡得不那么踏实,又等了一会儿看没了动静,方才敢出声:“我来吧,我怕一换手他就又醒了。”
马婆子也是无可奈何,陪着方沉碧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走,说说话:“你说,这孩子是不是给魇着了,怎么这么巧老太太一走,孩子也出了毛病,要么也招人给瞧看看吧,你还别不信邪,我们乡下里常有这事儿,一跳一个准儿。”
方沉碧本就是现代人,她自然没法理解古代人的迷信说法,于是打马虎眼道:“再看看不迟 ,要是孩子消停了,也不麻烦请神婆跳大神儿了。”
马婆子叹道:“这小东西可没少折腾你,赶紧长大吧,长大了要好好孝敬他娘。”
方沉碧嘴角微微弯着,看着怀里的孩子,说不出的踏实欣慰,道:“以前体会不到这个心情,有了孩子才懂,不管做什么也不过都是为了他而已。”
马婆子点点头,笑道:“好在小少爷长得也挺像你的,光艳着呢,大少爷也越发欢喜小少爷了,以后日子会过更好的,我这话说在这,你以后肯定指望得上咱们小少爷。”
方沉碧的表情渐渐淡了下去,转过脸问:“给三少的提亲的钱财物品这会子送出去了没有?”
马婆子点头道:“前两天就送走了,不过我觉得还得是石沉大海的事儿,感情三少是只收东西不见带人回来拜见,这一年年的给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也没见三少领情,要不是送去的人带信儿回来,还以为半路给人劫了去了,你不寒心?”
方沉碧一滞,眼光望向远方,喃喃道:“寒心?许是寒心的人是他。”
眼瞧着这一宿就要这么过去,马婆子见方沉碧越发的撑不住了,孩子不见哭,只好硬道:“还不快给我抱一会儿,你的手要断了。这小东西可不轻巧。”
方沉碧才刚把孩子交到马婆子手里,孩子立马动了动,睁了眼见不是自己娘亲的脸,便开始大哭。这一哭,弄得翠红也出了来,满院子又开始灯火通明起来,一个个轮换下来谁也不成,只有换到方沉碧手里孩子才不哭了。小手捏着方沉碧领角,眼泪汪汪的抽噎不停。
最后闹得连蒋煦都给扶了过来,一见孩子那光景,急得他满头大汗,平素能哄得好的孩子的东西全全没了用息,蒋璟熙只是哭,哭的肝肠寸断,奄奄一息。蒋煦禁不起自己儿子这般折腾,又急又燥,竟当场厥了过去。一大一小这么一作,梨园倒是开了锅了,先得把蒋煦抬进屋子针灸,还要熬药,这头小的蒋璟熙已经不领情,哭得人心都碎了。
没闹了多久孩子又开始呕吐,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天亮时候又招大夫来瞧,还是一样看不出个所以然,方沉碧也是没法了,马文德见了也是愁容满面。
马婆子急着道:“找神婆过来跳大神儿吧,孩子肯定是给白事儿冲着了,这一年到头都两场了,孩子本来就不如大人体壮,魇着了也是可能的,就试试吧,总比拖着强啊。”
方沉碧也是没辙,最后只好让马婆子去请人。
马车驾的很快,没出大早就到了河源县,车行蒋府前,蒋悦然撩了帘子偏身下了车,但见满眼白花花的一片。心口沉了沉,蒋悦然给门口等着一群人前呼后应的迎了进去。
这天才刚蒙蒙亮,方梁就出去找神婆过来做法,急匆匆的往外跑倒和刚进门的蒋悦然冲了一撞,方梁忙抬头,惊道:“三少您回来了?”
蒋悦然俊脸一片素冷,点头问:“你家主子遣你出去?”
方梁点头,想着事儿太急了,边走边道:“三少先进去换身衣服吃杯茶歇歇,小的这儿还着急出去办事儿,赶不及说仔细了,一会儿办完事儿再去您跟前儿请不个是去。”说罢一溜烟儿的跑没了。
蒋悦然心里略有犯合计,盯着方梁跑走的方向顿了顿,思索了片刻转身就随着下人走了。等着洗漱完了,又换了一身白衣裳,蒋悦然踏进棚子之后不见了自己的娘亲,也没见方沉碧,更没瞧见蒋璟熙,就连平素忙前忙后的马文德也不在。
蒋茽老泪纵横的坐在一边,潘鼎站在身边劝着:“老爷,三少回来了,您收着点,别坏了身子。”
蒋悦然趟步上前,拱了拱手,叫道:“父亲,请节哀顺变。”
蒋茽哭丧着脸,颤微微的朝蒋悦然抬了抬袖子,蒋悦然上前,蒋茽的手搭在他肩头,哭道:“我的儿,你总算回来了,快去拜你奶奶,她老人家走的急,竟是连平日最疼爱的你也没见到就闭了眼啊。”
“三弟,快来这边磕头敬香吧。”蒋渊一身丧服,起了身容蒋悦然走过来方便。
蒋悦然照着礼法叩了头,上了香,又少了一盆儿纸钱儿元宝儿之类,等外头来人更多便默默退到一边儿去,接着又是几个姨太太过去烧香,哭丧,来凤也在其中,见了蒋悦然微微抬头,丹凤眼撩了一撩,轻声道:“三少回来的正是时候呢,老太太早生极乐,这头儿外面的账务可是没人瞧着,老爷提不起精神看账本,大少那里昨晚上又犯病现下还没缓过来,大少奶奶也倒不开时间管这事儿,由着这头的丧事儿二少担待这,三少可要帮着多照料外头儿的物事儿了,您说是不是。”
蒋悦然垂眼摆弄袖口,心不在焉的问:“方沉碧怎么就倒不开时候了又是什么忙事儿?”
来凤弯弯嘴角,眉梢一挑,道:“昨儿我们小少爷病了,说是给魇着了,这头那院子里正跳大神儿跳的欢呢,没瞧见大夫人都不在这儿?依我看三少应该过去瞧瞧那孩子,说不定你一去,他就好了。”
蒋悦然手一滞,抬头看来凤:“孩子怎么了?”
来凤道:“哭了一天一宿了,就老太太咽气儿那会儿起就没消停过,听说是好了大夫看了也没见好,急煞了一群人,大少爷是这么倒下的。进来一年大少可是对小少爷疼爱有加,三少,你不嫉妒人家天伦之乐和睦有加?还不赶快着娶妻生子?或者,现在赶紧去看看去?”
蒋悦然扭头,声色无波道:“我看了他就能好?”
来凤烟嘴笑道:“这可说不准。”
蒋悦然侧眼:“缘何这么说,我难道是观音菩萨现世不成?”
来凤媚眼一转,道:“是呢,是呢,小少爷脖子上那块裹血皮儿的长生牌不就是三少您送的吗?他的命是您给的,您去了他说不准会好起来呢。”
来凤话里有话,蒋悦然自是听不懂这其间意思,看了看来凤一眼,边折身准备出去边道:“回头会有人把东西送来,你仔细清点仔细了,可别少了一钱半两的,我可是逾期不找的。”
来凤抿嘴笑笑,道:“三少慢走。”
蒋悦然急忙忙的往梨园里赶,身边的卓安又开始脑皮发麻,来凤的话就跟小刀剜了他脊梁骨里的骨髓似的,一点点的往外抠,卓安翘眼稍瞄了一眼又一眼,心里头基本上是凉透的了,也不知道来凤到底是怎么知晓蒋璟熙的身世的,也不知道是真的蒙的准了还是知底儿的,可卓安宁愿相信是前者。
蒋悦然还没赶到的时候梨园院子里头早摆开架势,三岁的蒋璟熙穿了一身儿牙白的小棉袄,披麻戴孝,正给摆在圆桌的中间,周遭摆满了盆盆罐罐,跳大神儿的神婆一身破衣啰嗦,挂了不知道什么一堆东西,晃晃荡荡的就朝着孩子打着转儿的绕圈。
蒋璟熙没见过这仗势,被一群人围在当间儿,又有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在眼前晃,周遭还有噼里啪啦的鞭炮,锣鼓,吓得他只管嚎哭,原本是哭的哑了嗓子,这么一来,就只见红肿的眼睛外下掉泪儿,不见听声儿了。
方沉碧心疼孩子的紧,又觉得神婆比比划划的也根本没个用,就想上前去拦,蒋璟熙见了自己娘亲要过来,也是拼命往前爬,可大夫人见了可是不让,吩咐下人拦住方沉碧道:“你倒是心疼自己的孩子这不假,可要是不试试这一招,我这乖孙真是给什么魇了去,可不是你一个人要死要活,怕是我这老命也得跟着赔进去了。忍忍吧,舍了这一会儿功夫的心疼,好了孩子的毛病才是正经。”
这头方沉碧给拦住了上不得前儿去,那头儿蒋璟熙给人又抱了回去,娘两个眼儿对眼儿的巴巴看着。大神儿跳了一会儿就算要完,神婆儿煞有其事的又兜了几圈,神叨叨的晃到大夫人面前,神神鬼鬼道:“不瞒大夫人您说,这院子是不干净,小的我才做了法瞧得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这院里有阴魂不走。”
大夫人闻言与身侧的刘婆子面面相觑,小心翼翼问:“这魂儿是谁?哪里来的?难道真的是老太太?”
神婆儿贴过去道:“大夫人想错了,老太太这才走,这功夫正黄泉路上过奈何桥怎么会还在府上?若是回来也得等头七之前回来那么一次,再说了,老太太是高寿方才升极乐,平素又最疼爱这个重孙,决意不是她老人家缠的。”
神婆儿这么一说,大夫人和刘婆子更是一头雾水,忙问:“可不是老太太还有谁?我这乖孙方才几龄能惹了谁?”
神婆儿眯眼道:“年头儿上不才死了个少奶奶吗?”
大夫人闻言,猛然大悟,惊道:“难道你说的是沈绣?”
神婆儿笑而不提,摆了摆手又道:“大夫人切莫多猜,这神鬼之事儿还是别乱猜的妙,自当是心里明镜儿的就好,提了鬼明儿,摆不准要现身,要么就得大闹一场了。”
大夫人惊恐的忙误了自己的嘴,呸了句:“果然是晦气,那时候就说沉碧不好总在那屋子里头逗留,必是带了污秽回来,缠了孩子。可倒是说了也没理了,她倒是不缠着蒋渊的女儿,倒是来缠着我的乖孙,这凭什么道理也说不清,亏之前沉碧还跟她姐们儿似的处着,谁想到一转身儿就犯这迷着良心的事儿来。”
神婆儿闻言搭话:“二少女儿的生辰八字我方才算过了,这女娃命硬得很,克了爹娘的财运,将来婚姻大事也多半不顺畅,嫁了谁家都是道坎儿。我们小少爷的命数富贵,可现下还软着,需等到上了十岁才慢慢挺起来,二少奶奶生时不顺畅,不爽快,死了之后也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她这是想看着这一切,遂不得不附在谁人的身上借双眼睛瞧,偏府上是大门大户,人命皆贵不可言,能附上的就只有这两个孩子了,那个又命硬,就剩我们少爷一个了。”
这话说得声不大,在旁侧的几个人都听得明明白白,除去方沉碧之外,其余几人也都是信了几分,沈绣死的委屈,生前也是过得不开心,病了许多年越发再蒋府连个身份儿地位都没了,最后连小老婆都不及,死前也没能再见蒋渊一眼,就凭这恨意,缠上蒋璟熙不是不可能的,反而是最可能的。
方沉碧闻言,恼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你只做法就可了,莫说些有的没的。”
神婆儿不以为然,确是觉得方沉碧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她瞥一眼,又问大夫人:“夫人您说个决定吧,这法事做完了,可算不得干净,我这头儿原本想给小少爷加做净里,看少奶奶的模样,似乎不乐意的很呢。”
大夫人那里管这么多,只管挥手道:“你做你的,莫要管她。”
神婆儿得意一笑,扭扭的往圆桌边儿走,边走边挥手里的东西唱道:“奈何桥,孟婆汤,鬼门儿一开你就走,轮回路,投胎道,来生来世方才好。”
方沉碧见孩子要哭的断了气儿,急道:“容我先去哄哄孩子,这会儿又要哭抽过去了,再不过去,怕是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大夫人哪里容方沉碧上前,不耐道:“我还没说你呢,当初若不是你总往那污秽地儿跑哪会惹得我的乖孙中病,你也是个不省心的。”
蒋悦然进门时候见得正是这一幕,他眉梢一蹙,偏身朝自己的娘走了过去,大夫人见了是蒋悦然进来,心一动,刚要张嘴说话,只见蒋悦然一把搡过其他人,扯了方沉碧的胳膊带向自己怀里,冷声道:“你压着她作何?到底她才是孩子的娘。”
旁人见势也不敢拦,刚要上前就给蒋悦然横眉冷对逼得不知如何才好,但见一行人都停了手脚看着蒋悦然反应,又听他道:“我以为只凭母亲大人的心机手腕儿万万轮不到这老货在这里耍疯,只要您乐意,连做鬼的二嫂也会怕您的。”
“你……”大夫人闻言脸色一青,想发火又唯恐失了分寸,让旁人看笑话,只得道:“你休得在这胡言乱语,孩子这里急的很,你添什么乱。”
蒋悦然扯着方沉碧又折身朝神婆儿那去了,只一瞥眼,看的神婆儿知趣的往后退了几步,讪笑道:“三少若是不信也罢,我李神婆儿做法事也不是一年半载,十里八寸都传着,灵不灵不是我一人说……”
蒋悦然顿了脚,朝神婆儿倾身过去,逼得神婆儿往后一闪,就听他沉沉道:“神婆儿既然这么本事,可否算到这府里曾冤死了个丫头,说不准是她在作怪呢?”
神婆儿脸色一青一白,张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蒋悦然从她面前侧身过去,挥手一把把蒋璟熙扛在肩膀上,转身就走。一把拖着方沉碧,一肩扛着蒋璟熙,蒋悦然就这么毫无顾忌的从梨园一行人的面前格外潇洒的往外走,看的所有人目瞪口呆。
马文德又是提心吊胆,又是满心巴望方沉碧的事儿能有个好结果。马婆子扯了马文德手,眼圈都红了,道:“这两个人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回来,你给我回来。”大夫人急的追了过来,可方梁和卓安不约而同的挡在他身后,劝道:“大夫人息怒,三少总是有分寸的,您放心。”
犹是卓安,等着方梁跟着出去,这才跟大夫人交代实底儿,道:“大夫人,您信小的一句,别再激三少了,不然必是日后悔的很。”说罢,卓安一路小跑跟了出去。
出了梨园之后方梁一直跟到了蒋悦然的院子,见两人进了院子也不敢再跟,只远远的守在外头不让人进来。
方沉碧使劲儿挣了挣手,蒋悦然蹙眉瞧着她就是不松手,方沉碧看他肩膀上的孩子脸都憋红了,急了,忙道:“你还不放手,把孩子给我。”
蒋悦然不依,俯头看着方沉碧问:“是不是他对你比要你命还重要?”
方沉碧也是恼了,道:“等三少有了自己骨肉就知道了,把孩子给我。”说罢伸手去接孩子,可惜个子与蒋悦然还差了一大截,他若闪身,她总是碰不到孩子,只见孩子伸出两只小手朝自己娘亲挥了挥,哭的委屈又害怕。
“蒋悦然……”方沉碧彻底恼了。
蒋悦然就是不罢休,还微微低了头,离方沉碧的脸一寸之远,俊脸满是玩世不恭的讽笑,一手挑起方沉碧的下巴,问:“恼了?你跟我还好意思恼?该恼的是我才是。”
方沉碧觉得自己下巴上略略有些疼,伸手去扯蒋悦然的手,却未果,又听蒋悦然道:“东西送的不少,你就这么巴不得我把李婷娶回家是吗?方沉碧,你这么做是不是想让自己卑鄙无耻的一面给掩盖起来,看的好像是为了我着想一样,是不知是自己心里头过不去了是吧,看着我这一年年一月月一日日的煎熬难受,你是不是浑身都舒畅吧,觉得自己本事大吧,能让一个男人为你这般,你这女人,着实可恨的要死。”
方沉碧冷眼瞪着蒋悦然,面前这俊美无比芝兰玉树的男子一如从前那么熟悉,却有感觉好似陌生的从来都不认识一般,这不是从前那个蒋悦然,绝对不是。
方沉碧苦笑了一笑,只从十五岁那年分开,到如今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同分开的日子一半多,谁又能说准是跟谁熟悉呢。埋怨也罢,误会也罢,如今再说真是无聊又无趣。
“怎的?瞧你那表情应该不是忏悔的吧,我哥很好?是不是哪里都好的让你什么都忘了?”说罢抬了抬肩膀的孩子,又道:“他倒也有些本事还给你留了个孩子,可方沉碧,我要你良心永远都过不去,你要知道你的幸福快乐都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你快了一份,我就痛苦一份,你活的越好,我就过得越差,不然你可以偿还我,离了我哥跟我走?”蒋悦然说着手从方沉碧下巴上移到她脖颈摩挲起来。
方沉碧大惊,忙挣脱,斥道:“放肆……”
蒋悦然冷笑道:“多放肆的我都敢做……”
说罢低头,一手揽住方沉碧的腰猛地一收,将她牢牢扣在自己胸前,毫不犹豫的吻了下去,方沉碧自然不肯就范,可她哪里挣脱过蒋悦然的力气,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蒋悦然吻得霸道,见方沉碧不停挣扎,倒出一点空,放过她的嘴,贴着唇畔道:“你若再动,我就把这小东西扔出去,你不信,可以试试。”
“混蛋……”方沉碧恼恨道,亦是见了哭音儿,一双潋滟流转的美眸渐渐染了水光,她含泪瞪着蒋悦然,蒋悦然瞧得心里头咯噔一下,可他狠下心朝着怀里的人又低下了头,赌气似的道:“混蛋也无妨,这世上好人活的不长久,你既然这么喜欢好人,那我便只做坏人。”
茗香本是待在屋子里的,听见声音这才出来,她倚在门框隔着帘子,看到这一切只觉得心如刀切一般,她知道自己永远代替不了方沉碧,可她巴望着日子久了,人都错嫁了,孩子也落了地,蒋悦然总会回转心意的,就算不能,也要把自己的那份心思藏得好好的,可她到底低估了时光的强大,也低估了蒋悦然用情之深。
孩子被安排在蒋悦然的屋子,说来也怪,到底是孩子怕他还是真的如来凤说的管用了,蒋璟熙坐在床上,瞧着自己娘亲陪在床边,另一个男人坐在桌前细细瞧着他看。
孩子年岁小,也知道怕生人儿的,蒋悦然一年到头也不见得回来一次,那时候蒋璟熙还小,见过也早忘记了,如今再见完全是陌生人似的,也正因为这方才知道怕,怕了就停下哭了,眼泪巴叉的看着面前的男人,再瞧瞧自己娘,不知所措起来。
方梁见了觉得怪,卓安见了也觉得稀奇,只是看着年纪尚小的蒋璟熙满肚子的心虚,这分明就是蒋悦然的种,长得虽说是一半儿随了方沉碧,可还是像蒋悦然的很。
“既然不哭了,那就放在这儿睡一宿,免得老太太的丧事还没办完,这头儿再出乱子,搞得府上再不安宁。”
蒋悦然这一句话出了口,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句话,方沉碧心里也觉得这事儿怪的很,孩子不哭是事实,摸了头也不发热,她也解释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方沉碧也不敢让孩子再哭下去,瞧着孩子本来漂亮的眼睛哭的跟个小馒头的似的,只好道:“我先看一会儿,晚上让马婆子和翠红过来看着璟熙睡,这就容三少多担待了,我先出去办点事儿。”
方沉碧起身要走,方才走出几步,蒋璟熙见娘亲走了,挥手又哭起来,蒋悦然蹙眉,走到床前把方沉碧与蒋璟熙隔开,他弯腰瞧着床上小人儿问:“你都几岁了还哭鼻子,现在就开始做男子汉,不许再哭了。”
蒋璟熙愣了愣,不理会,又继续哭,蒋悦然一把扯过孩子举到肩膀上,让他跨腿坐在上面,正色道:“你在哭,我把你娘拐走让你一辈子都见不到她,看你还哭?”
这一招果然灵验,蒋璟熙抹了抹脸,哑着嗓子求饶道:“我不哭,我要我娘。”
方沉碧原本担着的心方才落了下来,她咬唇站在蒋悦然身后,看蒋璟熙小心翼翼的扭头看自己,想让自己抱又怕屁股底下坐得男人发威起来吃不消,她朝孩子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来,蒋璟熙撅着嘴,低头看看身下的男人,一脸惧怕相。
“蒋璟熙。”蒋悦然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问。
“嗯?”蒋璟熙第一次坐在这么高的地方,早忘了刚刚的惧怕,开始东张西望起来。
“你知道我是谁嘛?”
“叔叔……”蒋璟熙奶声道,他娘教过他,见到这种年轻的男人都要叫叔叔。
“我是你三叔。”蒋悦然道,扯着孩子两只小腿儿往院子里溜达,出了门儿,太阳已经出来了,淡淡的一片照在身上格外缓和。
他心里也有暖意流动,抬眸望向远处晨光熹微,不禁想着,如果他与方沉碧走在一起,如果那一日掀起她盖头的人是他,如果那日同眠共枕的人是他,如果怀胎十月剩下的儿子是他的,那么这一切又是多么让他感到幸福。
其实这世间很大,人的心也可以很大,有些人能装下天下,有些人能装下万物,可他蒋悦然的心却很小,只能装进去一个方沉碧,没出息也好,没自尊心也好,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属于方沉碧的位置永远都会空下来,即便是那个人不会再住进来,那个位置还是在,可恨的存在着,可耻的存在着,却也天长地久的存在着。
“蒋璟熙,叫声三叔听听。”蒋悦然晃了晃孩子的腿儿,心不在焉的道。
“三叔……”蒋璟熙倒是乖巧,奶声奶气的喊了之后还咯咯的笑了笑。
“蒋璟熙,你爹呢?你爹对你好不好?”蒋悦然突然很想问这个问题,这一刻,他觉得要是有个自己的儿子也是挺好的事儿,不管如何,也是自己血脉相承下来的,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爹对我好。”
蒋悦然又问:“三叔好,还是你爹好?”
“三叔好。”
蒋悦然脚步一定,抬头往上看,小家伙也纳罕,低头望下看,父子两个你看我,我看你,蒋悦然这才发现,这小东西跟自己长得还真的挺像,说是自己的孩子也会有人信。那块儿金镶玉的长生牌从孩子脖子间划了出来,荡在半空,可见上头儿红色的濛濛一片。蒋悦然的心不禁一紧,当年方沉碧难产的一幕又反上心头,让他心窝里头搅着疼的厉害。
“小东西,嘴倒是挺甜,谁教你,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我娘说,三叔是好的。”
蒋悦然又是一愣,似不经意问:“你娘还说了什么?”
“娘说,璟熙的命是三叔给的,长大了要孝敬三叔。”
蒋悦然站在原地不动,把孩子抱了下来,三岁的蒋璟熙站在他面前,他蹲□看着孩子的脸,左看右看,横看竖看,最后用手捏了捏孩子的脸,蒋璟熙吃痛,啪掉蒋悦然的手,眼圈红了,道:“三叔,好疼。”
“看在你跟我长着么像的份上你也该孝敬我,你娘教的一点没错。”蒋悦然撇了撇眼,使了坏心,又哄:“蒋璟熙,你听话,我带你出去逛庙会买糖吃。”
蒋璟熙听了喜上眉梢,生在大户人家又是这一代唯一的男丁,便是方沉碧不想金贵他也难,满府上下都小心伺候的不得了,唯恐是放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蒋璟熙从来没有出去过一次,听见这等好事儿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璟熙听话,三叔带我出去。”
蒋悦然看见孩子动了心儿,撇撇嘴,满不在乎的问:“当真听话?”
蒋璟熙眉开眼笑的道:“听话,听话。”
蒋悦然点点头,把脸侧过来,伸手指了指自己侧脸,吩咐道:“叫我声爹,亲我两口。”
蒋璟熙连片刻思考也没做,甜甜地喊了一声“爹”,使劲儿朝着蒋悦然的脸啄了两口。末了还抱着蒋悦然的脖子撒了好一会儿的娇。
屋子里的人往外看,也不晓得爷俩个是说了什么,反正只看见蒋璟熙眉开眼笑的像是过大年似的,又是亲又是搂,也没见他对蒋煦这么热络过。马文德瞧了半晌也是一头雾水,蒋悦然难道是这几年还学了法术不成,蒋璟熙平素还算是安静,也只看见这么跟方沉碧放肆,如今居然对蒋悦然也这么亲热,这不是怪事儿?
方沉碧也是看见这一幕,顿时脸如火烧,见马文德瞥他也是觉得更加尴尬,若不是血脉相连,骨血亲情,还有什么能解释这一切?
“表舅舅,璟熙就先给三少待者,我得去前院去看看老太太的事儿了,大夫人那头儿我也得去应着,您帮我多看着点。”说罢方沉碧侧身先走了。
蒋璟熙跟蒋悦然打的正火热,见自己娘出了来更是开心,扯着方沉碧的手道:“娘,娘,三叔要带我出府看庙会,娘也一起去吧。”
方沉碧抬头,与蒋悦然两目相对,还没开口,就听蒋悦然格外得意道:“璟熙,你叫我什么,叫给你娘听一听。”
蒋璟熙喜滋滋的喊道:“爹。”
方沉碧闻言大惊失色,一把堵住自己儿子的嘴,恼道:“你到底不教他些好的,传出去了谁来收拾?”
蒋悦然一把抱起孩子,驼在肩膀上,悠哉悠哉的往门外走,边走边道:“方沉碧,你怎么知道不会有朝一日璟熙就这么叫定我了,他的儿孙叫我爷爷,还会一辈子的都这么叫下去,叫道我死为止呢?”
方沉碧望着两人有说有笑的背影心里翻江倒海的不是个滋味,只觉得孩子的身世凄凉苦楚,而男人的背影那么堪怜,她懂,这辈子不会再有人跟蒋悦然一样如此爱她,只是到底还要多久她才能逃出这个牢笼呢?如果逃出去了,蒋悦然还会一如当初的等在原地?如果他不愿再等了,那么她和孩子又该何去何从呢?
那头儿刘婆子一早得到信儿了,茗香站在屋子里头垂头啜泣,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知道蒋悦然这么许久才回来一次,从进了他的房到现在任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就让她这么枯等下去,眼看着蒋悦然就是不动心,她也实在是没法子了。
当年那点事儿她一清二楚的,可她以为蒋悦然终究会接纳她,谁曾想是今儿的结局,他非但不爱她,反而恨她,恨得要死,恨得要让她这一辈子都为着当初耍心眼儿付出代价,这么一想来,只觉得蒋悦然太过冷血无情了。究竟是他有情还是无情?茗香似乎也看不懂了,或者说,只有对待方沉碧的时候,蒋悦然才是个有血有情的人。
“这倒也真是怪了,小少爷就这么好了?不哭不闹了?难道是神婆儿功劳?还是?”
刘婆子瞧了大夫人一眼,余下的话不愿说太多,大夫人坐在榻上想得出神儿,正想着下人从外面进来,弯腰低头道:“三少这是带着小少爷出府去了。”
“什么?乱来,还不让人去给我追回来,孩子方才病好,这个天出门儿不病才怪。”
大夫人话音儿刚落,刘婆子忙上前道:“婆子我倒觉得主子您还是容三少去吧。”
大夫人狐疑的看了刘婆子一眼,寻思起来,刘婆子见缝插针劝道:“三少的性子这么多年我们可算是领教了,岂是一个倔字说的尽的。三少心里有数呢,逼不得,我倒觉得卓安的话实在是值得想想通透,这功夫的三少跟夫人您已是赌气的很了,您给他点空间,他反而把这一股脑的怒气儿转到别人身上,人不总是这样,哪里给的劲儿大了,哪里就会生出个窟窿出来。若是夫人您想拨乱反正,不如四两拨千斤的推去给他人不是更好?”
大夫人似乎懂了些许,嘴角微微带笑,接话道:“你是说方沉碧?”
刘婆子喜道:“到底是谁负了谁,三少自己不听别人说也明镜儿似的,对小少爷好,那是因为小少爷是大少奶奶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希贵是自然的,但也是因为小少爷的存在,三少时时刻刻都想着当年到底演的是哪一出,喜欢的越多就恨得越深,况且我们三少是个痴情的人儿,这么多年不见迎娶李家大小\\姐,又不回府,这还不说明一个理儿?”
大夫人笑道:“好你个刘婆子竟是也学会了九曲十弯儿的道道儿了,如今看人倒是也准成了,瞧着我这傻儿子也给你看透了去。”
刘婆子忙道:“哪里是我这老货看透了少爷,其实不过是这痴男怨女的故事罢了,始往今来连曲子里头都这么唱,我听了这么多年一点也学不会倒是没得长进了,跟着夫人也会被嫌弃蠢的不是。”
大夫人笑道:“我倒是要谢了这个方沉碧了,年年都给我儿送了那么多东西去,虽不见悦然去提亲,可那些名目都是合情合理的,谁也说不出个一二来,可却是便宜了我儿,名正言顺的把东西都运出府。再说又是给我添了乖孙,倒是个很好棋子儿。”
茗香听在一旁,也觉得后脊背都跟着紧,她没有那么多心思诡计,她只是简单的想要蒋悦然的一点点偏爱就可以了,仅此而已。
“茗香啊,你呢想要得到悦然的喜爱就得多下点心思,多想想办法。”
茗香扑通一声跪在地,哭道:“少爷分明一点心思也不愿花在我身上,至今从未碰过我一下,我亦是想了又想,始终也抓不到少爷的一点点心意,求大夫人成全,指条路给茗香,茗香一定一辈子都感激大夫人。”
大夫人端杯吃茶,不紧不慢道:“不要你再他面前诋毁方沉碧,如今地步,谁说什么他也听不进,你说她不好,反倒让你主子打心底儿里反感,不如你反着来,倒不失为好办法。”
“夸大少奶奶?”茗香不解。
大夫人撩眼看茗香,笑道:“自然是夸她,夸她夫妻和睦,夸她娴熟德惠,大少不是一直给她伺候的很好吗,又生了个大胖小子为继难道不该夸?”
茗香一下子明白过来,磕头虫一样点头道:“茗香懂了,茗香懂了。”
那头儿方安一家子知道老太太走了,一大早也赶到河源县,方沉碧抽了功夫方才勉强脱身从蒋府出来了,东西送到老李那里时候,马巧月和方聪已经在了。
马巧月这几年操劳不少,人也老了许多,方聪倒是见长,只是仍旧瘦弱的很,见了方沉碧热络极了,忙上前扯了方沉碧的手往桌位上拉:“姐,好久不见你了,你又瘦了。”
方沉碧摸了摸方聪的脑袋笑问:“我家弟弟见出息了,比上次见到时候略略结实了。”
马巧月忙把从乡下带来的包裹打开,一件件拿给方沉碧瞧:“吃的,用的,还有上次你给我的账本儿,我都收好着的,你赶紧看一眼,看实诚不。”
方沉碧一把按住马巧月的手,道:“我信你。”
马巧月被这一说也是眼眶发紧,忍不住眼泪就要往外涌,她也不好意思,忙不迭的挥了袖子擦脸道:“这是地契,那块地儿老李是帮着说下来了,转手才从蒋家分号下贱卖出来的,我就按照你交代的办的,竟是比当初买的时候还便宜,今年一打手儿就能买了,能赚不少。不过老李写的是聪儿的名儿,这是不是……”
方沉碧摊开地契瞧了瞧,无谓道:“这是我属意的,我就是要给他的,这地不能卖,日后还不知道什么光景,拿着钱不如有块地儿,你们离河源县这么远一般是查不到的,何况现在蒋府乱成一团,外面亏本的分铺租地多得是,这块地儿又是从表舅舅那里走的,不会有人查到头上来,而后我这里还有两块地儿要处理,你就按照这一次的办,争取早点过到我们头上。日后有了房子有了地,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马巧月点点头,道:“我们娟儿跟铁牛的事儿就由你定了,我们家里人多,却都是没用的,没个主意也做不得大主意,你来说个算吧,我是听的。”
方沉碧微微一笑:“方娟自己欢喜他吗?”
马巧月嘿嘿一笑:“我是觉着不讨厌就是了,铁牛人挺好的,虽然是没了爹娘跟着我们这几年倒也本分,家里也没个干活的男人,田间地头,跑里跑外的都是他一个人儿,反正我是称心的。”
方沉碧点头:“那就好,选个好日子就嫁了吧,铁牛这样的人也不多了,对方娟好才是正经。”
马巧月点点头,忍了半晌又问:“我们璟熙呢?啥时候带来让我见见,打他出娘胎我就见了一遭,想的很。”
方沉碧道:“随他三叔一起去逛了,可能碰不上了。对了,奶奶身子如何?我爹呢?都还好吗?”
“老太太就是有点耳聋,身子骨也硬实,你爹现下都胖了不少了,家里有我跟娟子跟铁牛,你自己在这高门大院的千万多加小心,家里事儿不劳你操心,我会料理妥当的,放一百个心吧。”
方沉碧不敢跟马巧月这里耽搁太久,没说多少话就赶着要先回去,马巧月带着方聪一直送到了蒋府不远的地方一直不走,方沉碧突然觉得从前对马巧月的种种恨意都烟消云散了,也许没有什么是能恨一辈子的,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如不是她还撑着那个贫苦拖累的家,她自己过得也没那么轻松。
马巧月直扯着方沉碧的胳膊说个没完,总是依依不舍,正在这时,突然后头有人喊她。
“小姐,娘?”
三人扭头,见身后站了几个人,蒋悦然手里捏这个风车,蒋璟熙盖着他的斗篷趴在他肩膀睡得正香,手里的糖葫芦已经化开了,粘了蒋悦然一肩膀全是。卓安手里也拎了不少东西,方梁也是。
“梁子?”马巧月没想到还能见到儿子,方聪也是吃惊,喊了一声:“二哥。”
被蒋悦然这么一撞见三人只好随着他去酒楼坐上一坐,,方沉碧抱着孩子,蒋悦然坐在她身侧,怎么看都像是和乐融融的一家三口,马巧月见了也是笑的不笼嘴,围着方沉碧怀里的孩子看的心直痒痒。
“沉碧,孩子给我抱抱行吗?”马巧月轻声问。
方沉碧点头,轻手轻脚的把孩子交给马巧月,谁知一脱手孩子就醒了,见了是马巧月张嘴就想哭,只听蒋悦然轻声道:“蒋璟熙,咱们刚才说什么来着,你个男子汉哪来的脸哭天抹泪儿?”
这一句说出口,蒋璟熙就跟中了邪一样,方才红了眼圈眼泪还在眼里打转,这会儿生生憋了回去,眨了眨大眼睛,看了看自己娘亲,转身朝着蒋悦然长开手臂,喊道:“爹,爹爹抱。”
“蒋璟熙,你乱叫什么。”
方沉碧的脸色就如桌子上拿到红烧肉,顿时通红一片,卓安则是煞白了一张脸,方梁也知内情,简直不知道这张脸到底该往哪方才好。只剩下马巧月和方聪一脸迷茫,两个人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蒋璟熙会朝着自己三岁张嘴叫爹。
蒋悦然也不知哪来的耐心,还真的伸手抱过孩子,放在自己腿上,小家伙缠着蒋悦然的袖子玩的不亦乐乎。爷俩个相处的无比融洽,此外的三个人心如掉进了开水锅,都不是个滋味。
“璟熙,这个叫奶奶。”方沉碧不去看蒋悦然的脸,只跟蒋璟熙说话。
“奶奶,这是我爹。”蒋璟熙拍了拍蒋悦然的胸口,很是自豪的介绍。
是夜,蒋璟熙还是住在了蒋悦然的屋子里,方沉碧自是不好住下,哄了半天孩子说什么也不肯就此睡觉,蒋悦然操手靠在床边一眼不眨的看着方沉碧拿孩子没办法,好似看着大戏一样,一点帮忙的想法都没有。
“既然璟熙这么听你的话,不如你来哄他睡。”
蒋悦然悠哉的坐在方沉碧身边,笑道:“方沉碧,你一直忽略了一件事,你以为做娘的照顾好孩子就算是够了?其实不然,没有爹的孩子可不算过得好,我是不知道我哥是怎么教养孩子的,我其实也不介意替我哥养儿子,左右我养得起,我连你一起养着也不成问题。”
方沉碧见他又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瞪他一眼,扭过头继续哄孩子:“璟熙乖,娘不走,你好好睡觉。”
蒋璟熙到底是孩子,也不是一直都听话的,他拧着不肯睡,闹得方沉碧就要发脾气了。蒋悦然见了摇摇头,自己宽衣解带起来,方沉碧见此,忙道:“你要干嘛?”
蒋悦然无辜道:“我能干吗,我陪儿子睡觉。”
“蒋悦然你是唯恐天下不乱?谁是你儿子,你说话前经大脑考虑一下可以吗?”
蒋悦然被方沉碧如此认真又激动的反应搞得一愣,他有点莫名其妙,道:“你那么激动干嘛,我这只是跟你逗着玩罢了,璟熙那么小,哪分那么清楚,外人也不会在意这个事儿,倒是你怎么一直都这么在意这事儿,难道璟熙还真是我儿子不成?你心虚?”
“胡说什么你。”方沉碧退后几步,给蒋悦然逼靠在床柱与身体之间,他垂头,靠她靠的很近,轻声问:“方沉碧,我知道你身子不成,如果你愿意,我带你走,璟熙我就当成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养,这辈子都不要你给我生了,可好?”
“疯了你。”方沉碧转身想逃,却被蒋悦然扯住手臂按在床柱上狠狠亲了下去,蒋璟熙不知道自己三叔在干吗,张着大眼睛看着两个人扭在一起,竟然还咯咯笑出声来。
方沉碧自然拗不过蒋悦然,只能由着他胡来。说到底蒋悦然也是个血热的年纪,软香在怀,又是自己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女人,想坐怀不乱太难了,他越来越意乱情迷,顺着方沉碧的唇畔一直吻到她颈项去。
这感觉太熟悉了,说不出的真实感,究竟是什么时候蒋悦然说不准,是梦里?应该是梦里,可如果是做梦怎么会身临其境一般,一样的馨香味道,一样微微发颤的身体,连她逸出口的声音都那么清晰可忆。
他终还是顾忌到方沉碧的求饶,将她按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头埋在她颈窝,连眼都不愿意睁,就像闻着她的味道一直这么下去。
蒋璟熙见三叔和自己娘亲栽倒自己跟前,遂跟着爬了过来,扶着蒋悦然的肩膀,小声道:“我也要抱抱,抱抱。”
蒋悦然没声响,只是一把把蒋璟熙也搂了过来,跟他一同伏在方沉碧身上,半晌,方沉碧缓过力气,想推蒋悦然翻身,只听蒋悦然贴在她耳边道:“方沉碧,我还是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榜单完成了,日后会尽快完结此文,文已经入了后半段了。谢谢大家的支持,上一个月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了,心力交瘁,分/身乏术,请大家担待了。
方沉碧到底还是没走,一来是蒋璟熙死活不让他娘离开他的眼,二来蒋悦然难得回来一次,也断然不肯方沉碧这么躲着他。其实他不是没有想过,究竟方沉碧是图了蒋煦什么非要走这一步不可,可想来想去不得其解,难道是为了钱?可又觉得这天下谁会是如此,方沉碧也不会。
蒋悦然简直是恨自己翻来覆去的总自己琢磨这些东西,恼的不得了又扳不住自己毛病,本是想着回了蒋府要跟从来也不认识方沉碧一样,淡漠而尊严的擦过她身也不回头一下,可事实上是他刚才一见了她的面就由不得自己之前到底打算了什么了。
蒋璟熙睡得熟,红扑扑的小脸看来着实可爱,方沉碧陪在一边,蒋悦然靠着床帐里头倚着,卓安就坐在侧间里头跟着陪夜,他不敢出声,也鲜少听见蒋悦然和方沉碧谈话,可总觉得两人之间明是有着浓情暗动的。
方沉碧第二日醒来时候蒋悦然已经没了踪影,她自己脱了鞋子蜷在孩子身边儿,身上盖着一床棉被,卓安一见方沉碧起了身,忙不迭的端水送了进来,两人无人时面面相对,卓安说不清到底是尴尬还是惧怕。
“方小……”话溜出口,卓安忙改了口风:“大少奶奶,请用。”
方沉碧轻声嗯了一句,转身把手伸进盆儿里净手,预备漱口。
卓安抬眼瞄了一眼,又轻声道:“大少奶奶心里别焦,回头儿有人问起,卓安知道怎么答这话儿的,不会给奶奶您惹揦子的。”
方沉碧撩眼看卓安一眼微微一笑,道:“还能惹出什么是非出来,你瞧你的主子不定心的很,我信他,应是错不了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卓安心里咯噔一下,忙赔笑道:“大少奶奶说的是,只是我家主子平素心里最有自个儿主意了,您每年托人送去的东西我们少爷也都收着,但您看少了您的一言半语儿的少爷就是不愿再往前挪一步儿不是,眼瞅着大夫人也着急,念头是二少奶奶走了,这会儿又巧是老太太走了,少爷总是抓了个缝儿的功夫就知道一退再退,不提不念的,小的亦不敢多说什么,深怕再惹了少爷不爽快,到底是办砸了事儿以后也要跟着被黑锅,饶着自己这头儿心里也不是滋味。”
卓安苦笑一下,又道:“我家少爷本就是心底儿实诚的要命,当初也是认准了就不肯撒手那伙儿的,可事到如今,什么都尘埃落定了,这头儿跟着少爷一直待在京城不得脱身回来,找不到什么场合跟大少奶奶说说那事儿,卓安心里头也是不好受的,可不管怎么给自己解脱着说好听的,大少奶奶也心里头清楚,卓安不过是个小头小脸儿的人物罢了,五六岁的光景就给卖进了蒋府,家里亲爹娶了后娘,唯一的一个妹妹是我亲眼瞧着被后娘摔死在炉台上的,那个家容不下我,我就把蒋府当成自个儿的家了,我对少爷也是苍天可表的,可也万万不是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后头儿还不有个大夫人撑着腰嘛。”
方沉碧看着卓安的脸,嘴角一动不动,可卓安却觉得她应是带了点微笑,说不出是不屑还是觉得往事已是再也没什么必要提及了,总之,似乎无所谓了。
“事情既然后过去了,还提着作甚,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他们蒋家的事儿,自然有蒋家人自己去烦,我虽是嫁入了蒋家,从其量也不过是半个迈进蒋家大门的外人而已,外人比起你这个后入的还比不得,我早就不计较当年的事儿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权当是我命薄了。”
“奶奶……”
方沉碧扭头看了一眼床上睡的孩子,扶了扶皱褶的袖口,抬手阻止道:“你们三少的事情我恐怕帮不了,这件事莫不如你们自己去办才好,如若三少已经不听你不听大夫人或者任何人的话,想必也绝对不会听我的话的,何须我一直扮黑脸惹他恼恨呢。”
卓安见方沉碧咬死了话不肯松口,又是着急,慌忙中扯了方沉碧的袖子道:“大少奶奶千万别走,您也知道大夫人与三少之间是结了不少怨恨的,这谁人都没得解,若是大少奶奶也不肯帮一把,我们三少这辈子就算这么完了。”
说罢卓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扯住了方沉碧的袖子,哭出声来:“大少奶奶,这事儿您是一定要不肯点个头儿,我这是要死给您看的,为了三少卓安什么都愿意了。”
方沉碧冷笑,一把甩了袖子,清音仿若根本没有任何情绪道:“我曾经与你说的一番话怕是你都忘了,可我还没忘。”顿了顿,她又道:“我这回去换身儿衣服就来接璟熙回去,这里你就帮看着他,免得醒了又哭。”说罢,方沉碧头也不回的出了门,走了。
卓安望着方沉碧远去的身影,只觉得这才是方沉碧原本的模样,以前蒋悦然就说,方沉碧从来不是低眉顺目那样的一个人,这下卓安可是信了,不管当年他是怎么算计逼迫方沉碧走了一条她不愿走的路,可毕竟结果还不算是坏的,至少她现在有了小少爷,还算管着半个蒋家,要有的一切也都算是握在手里了,到底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方沉碧出了门,一张清艳的脸微微一沉,任是一点怜悯之心也不曾有过,再像当年的事,就像是棉里细针真真无虚的扎在她心尖肉里似的,疼的她后头发甜。有又谁是为了她着想,只有个蒋悦然还是就那么不甘不愿的放手了,到了今日,孩子连自己亲爹是谁都不知晓,她也注定了跟蒋悦然就该是分道扬镳的命数。
事情自然是没费多久功夫就传到了大夫人耳朵里,现下大夫人也不乐意多去管方沉碧想法,她心里头如斯清楚,以方沉碧的性子来说,为了蒋璟熙的身世,她也会咬紧牙关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蒋悦然坐在侧座上,品茶敛目,似乎也没什么话要说,大夫人端了杯子摩挲着白瓷杯,轻声道:“你大嫂也给你预备了不少东西了不是,这几年年年都送了,人家李家大少爷是万分主动乐意的,怎的也不见你上进一点,人家李家大小\\姐如今是比你大嫂还长了一岁,到底是等了你这么多年了,你可是忍心啊你?”
蒋悦然吃了一口,抬头朝自己母亲笑道:“儿子以为大嫂给您添了长孙足是甜的您喝粥也像喝蜜水一样,怎么还盯着我不放?没了我,蒋家不是还有人后继香火吗?母亲担心个什么?”
大夫人抿嘴笑道:“你大哥的娃到底是你大哥的,你年纪正好,娶妻生子实属常事,我哥做娘的难道不该期望吗?”
蒋悦然道:“年头儿才走了二嫂,现下又走了老太太,母亲不急于这一时,李家既是不着急,您也就歇歇吧。”
大夫人见软磨硬泡皆不适用,便转了口风又道:“那你瞧着茗香呢,三年前才进屋子的,到头来只宠了人家那么一次,三年过去,也不见你再找她服侍着,就这么空着人家,闪着人家,你可真是硬心啊。这不是活活让她守个活寡,要人家一辈子青春陪葬吗?”
蒋悦然闻言一笑:“感情母亲是来给我说女人来的,我以为我爹终日想着娶其他女人进门儿时候最恼怒的就是您了,没想到事到如今,您也是忘了这一码事儿了,反倒是怂恿起我来,这道是什么理儿了?”
大夫人闻言脸色微变,只觉得面前的人是足足想气死她不可,于是恼道:“我倒是说了什么你都不听,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做对了什么,眼瞧着璟熙都三岁了,你就不心急?别到时候弄到竹篮打水一场空,别忘了,你再舟曲的矿还是不得不仰仗李家撑腰,别意气用事,对你,还是对我们蒋家没有好处,你可以不听我的话,但你不可以把你自己赔进去。”
蒋悦然无谓的站起身,掸了掸衣摆,朝发火的大夫人作揖,笑道:“儿子知晓了,母亲的算计总是万无一失的,可不怕母亲大人算错了,那儿子就先离开了。”
“你这孽子……”大夫人话没说完,蒋悦然的人早已经出了门口,快步回去自己院子了。
回去时候方沉碧不在了,之间蒋璟熙还睡得沉,卓安坐在桌子边看着床上的孩子,满脸愁容。
“他招惹你了不成,你那是什么脸色?”
卓安见人回了来,忙不迭站起身,扯了椅子一歪,倒在地上惊了床上的孩子。蒋璟熙动了动,蒋悦然生怕他醒了又闹,忙不迭的坐在床边伸手拍孩子睡觉,嘴里还念念叨叨的似乎哼着什么曲儿。
卓安在一边看的傻眼儿了,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蒋悦然也有了这等耐心烦儿,还能哄孩子睡觉?心里又开始对方沉碧不得不佩服起来,到底为了什么,这个人就是可以不费摧毁之力就可控制住如此桀骜不驯的蒋悦然的全部呢?
因为蒋璟熙腻上了蒋悦然,倒是给方沉碧分开功夫儿干点事儿,她换好了衣裳先去了慈恩园,蒋煦正躺在床上昏沉沉的睡着,可睡得不熟,听见有人进门,下人喊了句,“大少奶奶”,蒋煦艰难的转了个身面朝外,慢慢睁了眼。
“今儿你可是好点了?”方沉碧一身象牙白的绣暗花段子料,外面裹着灰狐毛的小袄,一头乌发微微松绾着,连只朱钗都没别。可不得不说,即便是如此,这人还是太过闪了人的眼,清艳的好似是刚从九天之外飞天而来,谁都碰不得的。
“些许好了点,你不用担心。”蒋煦伸出嶙峋的手,覆在方沉碧的手上,方沉碧不动,一如寻常一般由着他去。
蒋煦不觉得心里一阵暖意流过,喉头发紧,眼眶发酸。竟是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也是接受了他的心意的。倘若自己身子骨儿挣点气儿,哪怕是少活几年他也乐意,他只想跟着这个女人过一段平凡的日子,跟其他夫妇没有什么不一样,同睡同起,吃茶观景,生育自己的子女,看着他们慢慢长大,调皮捣蛋。
“璟熙呢?孩子有没有好点了?”蒋煦嘘声问道。
丫头端来银盆,将盆放在床旁侧的案几上,方沉碧起身去浸湿帕子预备给蒋煦净脸。
“在他三叔那里,现下有人伺候着。”
话音刚落,蒋煦的原本还算温和的脸一下子抻了起来,煞然叫道:“我儿缘何睡他那里?还不给我接回来,我才是他爹,我才是。”
方沉碧见他如此,轻声道:“大夫人心里清楚,是允过的,孩子也不哭不闹,正是好事儿,你何须计较这些?还是安心养病吧。”
蒋煦闻言大怒,伸手掀翻了桌子上的银盆,水扬了方沉碧一身,银盆翻落在地,一直滚到门口去,最终是给门槛拦住了,遂只听见清脆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晨时里显得格外炸耳。
候在外头儿的下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刚一个丫头掀了帘子露了个头儿,却被蒋煦一喉咙吼了回去,“滚出去。”
方沉碧就那么眉目无情的站在蒋煦床前,看着蒋煦恼得脸红脖子粗,她不讲话,蒋煦就更气,颤微微的指着方沉碧质问:“你瞧着我这是不中用了,寻思着这次蒋悦然回来就打算跟着他走?我告诉你,我娘不会同意的,她的心思都在京城李家,你是什么身份儿,你攀得上她最得意的小儿子?”
蒋煦觉得骂的还不够过瘾,又冷笑骂道:“那小王八蛋果然是个吃里爬外的主儿,平素对他好了歹了也都没用息的,迟早是要长成个白眼狼儿的,你竟也还顺着他去,可晓得若是我他日说漏了你们这些丑事儿,看你们娘两个的脸往哪放去。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反正也活不多时,不死也不见得心里舒坦,死了两眼一闭,不管别人在我棺材外头儿说些什么难听臊脸的话儿来,左右是听不见了,管不着了。”
方沉碧始终不发一言,也不动一色,只是见蒋煦越说越激动,她将帕子递了过去,蒋煦恼恨的一把甩开,方沉碧看了他一眼,竟转身就走了。
“你回来,你给我回来。”蒋煦喊得弱了,方沉碧根本置若罔闻,掀了帘子出了去,紧接着蒋煦听见门外传来方沉碧无绪无波,仿若从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的淡定自若,道:“叫宝珠来伺候大少爷,大少爷没有净脸吃药,你们重新端一盆水送进屋子里头儿去,有事儿就去前院找我。”
丫头应了,急忙忙往后院跑去,去找宝珠过来伺候。
等方沉碧走了之后,蒋煦这才喘着粗气跌了下去,直挺挺的躺在软被里,只觉得自己眼前就似火星儿迸发,连着太阳穴的青筋都跟着跳的像是要爆裂开来了一样。他恨到骨子里头去了,可他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除了出口伤人,其他的他也做不到了。
再说这头的蒋悦然,他坐在床边仔仔细细的看蒋璟熙的脸,从前也觉得这孩子如此与自己相像,可毕竟他与方沉碧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便是心里头万般的猜测犹疑,他也万万不敢再多想些什么,可每次见了这孩子却又觉得无比的亲切,就真的像是有所谓的骨血相连的那股子热乎劲儿一样。
卓安见蒋悦然这般,心里没底儿,陪笑着问:“少爷也喜欢小孩吗?”
蒋悦然眼也没转,便莫名其妙的问:“这小子怎么会这么跟我相似,若不是我自己清楚的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说是会怀疑他是我的儿子我也会。”
“少爷千万可别这么想,也千万别这么说出去让有心人听了去,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儿,惹了大少爷发脾气不说,就连大少奶奶也会难做。”
蒋悦然蹙眉,道:“到现在了,我还想那么多干嘛,又有几个人再为我着想?”
说罢蒋悦然站起身,伸手推了推床上的孩子,坏叫道:“喂,太阳晒屁股了,给我起床,快起床。”
蒋璟熙懒懒的哼了哼,转过身又去睡,却给蒋悦然一把扯了腿儿拎了起来,蒋璟熙吓了一跳,急急忙忙的睁了眼,刚想哭,只见面前是蒋悦然,立马收了腔儿,揉了揉眼睛,乖乖叫了声:“三叔。”
“小子,起来吧,别睡了。”
蒋璟熙基本是给蒋悦然连抻再拉的套了衣裳领出去的,穿的歪歪扭扭又不整齐,坐在桌子边吃饭的时候,蒋璟熙也是自己学着拿着勺子吃,弄得一身黏糊糊的东西,又脏又狼狈。
等方沉碧忙了一圈回来,再见蒋璟熙的模样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微微张了口,看了两个人一人一眼。
“孩子再金贵也别惯着养,不然早晚慈母败儿,上了三岁的孩子了还要人喂着吃饭,那可不成。你瞧着这不是学的好好的,就让他在自己来吧,别顾太周全了。”
没吃多一会儿,蒋悦然先行走了,方沉碧又带着孩子回了自己屋子去,卓安跟在蒋悦然身后朝着来凤那头走,卓安不知蒋悦然心里头是个什么想法,只得跟着去。
三年不见,来凤的长女已经出落得标致了,七八来岁的光景,白脸儿,丹凤眼儿,一张小嘴红莹莹的,很像是来凤年轻时候那个模样。在蒋家福没死之前,蒋茽也很是宠爱这个女儿,起名叫蒋卿。
蒋卿好学,本是脾性极好的一个姑娘,这会儿子正跟她娘围在炕桌前吃小食,见进来的是蒋悦然,马上站起身甜甜喊一声:“三哥。”
蒋悦然咧咧嘴角,点头:“六妹又长高不少,出挑了,好模样。”说罢把眼转向稳坐一边儿方才慢慢悠悠起身的来凤,听她道:“三爷儿是稀客,是上宾,快请这坐。”
明月跟海棠忙前忙后,收拾了桌上的东西都换上新的,来凤朝蒋卿道:“且回去你自己屋子练字儿去,我跟你三哥有些话要说。”
蒋卿生在蒋府时候府里早没了小姐待嫁,偏后来落地的又都是些少爷,若是论金贵程度必是比不上的,没了姐妹儿们陪着多少也是无聊的,况且还有亲弟落生,不管不是亲爹亲娘,爷爷奶奶眼里也只有那个活在针尖上的他而已,后逢着胞弟蒋家福夭折,蒋卿方才能多得自己母亲的一点偏爱。
可好在蒋卿从来不愿计较这些细事儿,她倒也逆来顺受了,谁人不是这般活呢,从前那时候家里的五个姐姐谁也比不得她三哥来的金贵受宠,也就是等到及笄了,寻个好人家就此嫁了才是正经,遂等到年纪大了一点性子稳当了之后,蒋卿从来都听信自己娘亲的祝福,但凡女儿家该学的东西,她总是尽心尽力的去学,她心里也明镜一般似的,改变自己下半辈子的一条路绝对不是落在蒋府,而是那个要娶她回家的男人那里。
蒋卿笑笑,朝蒋悦然俯了俯身,道:“三哥若是跟姨娘说完了话,方便跟妹妹我说几句话吗?我可是等了三哥许久了。”
蒋悦然耸眉,点头应:“一会儿就过去寻你,你且先去吧。”
蒋卿点头里去,等着屋里头儿没了人儿,来凤这才开了口,道:“三少在舟曲的矿上情况怎么样了?我是听说,三少似乎又动了别的心思呢。”
蒋悦然端了杯子扭头瞧来凤一眼,笑,“五姨太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事儿你都打听得出来,算个人物。”
来凤撩了帕子边掩嘴边笑:“怎的就不能打听了,这里没的外人儿,我也不跟三少说些有的没的绕弯子打昏昏,可巧着老太太走的急,身后事儿也没个着落不是,现下蒋家谁都惦记着老太太手里攥的那一份儿,我焉能例外?”
蒋悦然笑,“你倒也爽快。”
来凤又道:“我是真小人,却万万不是伪君子,我可是有话直说的主儿。话说我嫁到蒋府也是有些年头了,儿女也是生了一双,若不是家福早年夭折,我也绝不会过到这个地步的,膝下没了儿子,只剩将来要当一盆泼出去的蒋卿我倒还是有什么指望呢?这府里上下又是谁不为着自己的将来打算,我也不例外啊,既然都是狼子野心,说的那么清高作甚?不是白白惹了人家讥笑了?”
蒋悦然点头,反问:“那五姨太有话可直说,我倒也不喜欢兜圈子说话。”
来凤遣了海棠先出去,身边儿只留了明月在,道:“不知有句话该不该问?”
“你问无妨。”
来凤眼球间或一转,微微将身子朝蒋悦然一边儿靠了过去,问:“三爷心里可是还有我们沉碧的?”
蒋悦然闻言身子一梗,把玩杯子的手颤了一颤,扭头看她:“五姨太似乎管的太多了点,就你现在的情势来说,你还是惦念着老太太留下的那点东西更实在一些。”
来凤闻言大笑,笑的泪花飙出了眼眶,指着蒋悦然道:“我才不是看中了老太太手里那点小毛小利,我看中的是三爷你手里的东西啊。”
蒋悦然闻言慢慢放下了杯子,整了整袖子:“人太贪心也要看自己能吃下去多少,吃不下,再贪也无法,只能眼看着着急了。五姨太你还是想太多了。”说罢就要起身,来凤止住了笑,看着蒋悦然的背影冷声道:“蒋府就要完了,大少手里的一份早是由着他捏在手里,二少算是赚的盆满钵满,谁不知道这几年下来,他由着三姨太在老爷面前说了多少甜言蜜语糊弄着?老爷子早是迷了心窍,说什么最疼我的家福,家福死了这么久还不是就当了掉了色的往事儿了,忘得一干二净的,什么父子之情,见了你与他之间不也就这么回事儿罢了。”
蒋悦然只觉得无趣,道:“五姨太今儿来跟我说这个,是有够无聊的,我当初容你给我办事儿,也没亏待你,自是给了你不少好处,如今你倒是沾了甜头儿不乐意放手了?”
来凤起身朝着蒋悦然走近,道:“不是我不懂规矩,而是我知晓太多秘密了,三爷不如先这么看着,等着日后若是听闻了什么事儿了,就晓得我如今这一番话,断然不是白说的。”说罢,吩咐明月,道:“送三爷出门吧。”
来凤不明意义的眯眼瞧了蒋悦然一眼,媚眼轻瞄,一字一句道:“我这也是跟聪明人说打开天窗的亮话儿,不兜那些没用的圈子。三少这让我这些年顾着大少奶奶,也不过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念想,我觊觎蒋家的家财,也无外乎是瞧不得那三夫人一脸贱人贱相,好似占到了天底下最得意的一份便宜一样。当年,若不是蒋家祝推了我的家福掉下池塘,今日哪来他们娘两个做大?耀武扬威起来?做大?那只是她自己的痴想,由着我在,拼了我这小命儿我也要给我的家福讨个公道,大不了鱼死网破,我眼下活着也没意思,早走早去地下陪着我儿。”
来凤越说脸上笑容越少,原本的冷飕飕的俏脸儿上薄薄的覆了一层一层青霜上去,看来饶是格外的刻薄嫉恨。
蒋悦然亦是挑眉看着来凤的表情,心里不住盘算眼前儿这女人到底斤两几何,他其实也不怕来凤在中间搅合一番,蒋府不缺这些有的没的龌龊混账的事儿,只怕是消停了就嫌少了,现下三姨娘的动作太过明显,自己亲娘跟其余几个姨娘心里早是有了各自的算盘在心里头拨的噼里啪啦的响,饶是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平,要是不将蒋府闹个底朝天,这一码烂事儿堆儿是绝对不会完的。思及此,蒋悦然突兀的心头一松,也不知怎地,竟是觉得好生解气。
顿了半晌,来凤一双桃花眼儿微微一挪,瞟到顺着蒋悦然的衣摆往上瞭,间或一转,就等他开口讲话。
“我倒也不管着五姨太你究竟动什么手脚,你有本事,大可好好消停那得势又不饶人的女人,蒋家的大小事宜我也不乐意参与,我与你,只有一件事儿可以合起心儿来一起,那就是方沉碧娘俩儿的事儿,其余,你可不必看着谁的面子留什么情分儿,到头来,还要问我来讨,我可不消这场面儿,没这人情儿好说。”
蒋悦然嘴角挂着淡淡一丝儿笑,不受她话的打搅,可是方方正正稳稳妥妥的,也不见什么委琐躲避,只当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来凤,要是想得到好处,只要她照章办事儿就成。
来凤极快寻思了这一番话儿的意思,嘴角颤了一颤,眉头一挑,道:“有了三爷儿你这句话,我可算是心理踏实多了,从前还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放开手脚了,这下却觉得似乎还是没够斤两,回头再去寻思寻思。另就是三爷儿交代的事儿,我可是从未怠慢过一分一毫的,当年,大少奶奶难产那会儿子,厨房里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睛的下等货弄错了催产和止血的药锅子,险些闹出一尸两命的大事儿,可巧我当时也打那儿过,训了那下人一番好的,这方才没闹出人命。”
这话说的蒋悦然后背心里一顺的汗,甚至湿透了里衣,他微微乱了鼻息,却还要故作镇静,不愿被看出什么端倪出来。
“所以说,老天也是开眼的,看见方沉碧这等人总是苦尽甘来的,五姨太你倒还担心个什么?做了好事,总是没有坏处的,便是老天没有报你,总有人会替天报你的。”
来凤闻言,只管露出如释重负的笑,点点头,道:“三爷儿这话说的太让人心里舒坦了,千言万语也赶不上这一句来的有分量。”
从来凤屋子里头出来,天光如撒,蒋悦然背手儿站在烈日头下,却丝毫不觉得一点热,他只觉得浑身冷的很,好像皮肉上的每一个毛细孔都在渗着四面八方透过来的凉气儿,一阵阵儿的,扎得人肉皮儿疼。
他并不怀疑来凤这话说的假,也确信来凤并没有顺口胡诌,以当年的种种来看,那催产的药必定是他娘预备给方沉碧的,只为了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她到底是什么伸手心思,蒋悦然清楚的很,为了子嗣承业,她会不顾任何人的性命,就这一点来讲,他毫无悬念的信其有。
而来凤换药这一手,也无外乎就是押宝,只为着有一日也能拿出来当成献宝,博一个例外都是好人儿。可越想就越心慌,他竟也怕起来,就方沉碧这样孤儿寡母的,怎么在步步惊心的蒋府过的这么顺风顺水儿的?要是当初来凤没有这一遭,要是当初她没怀上那孩子,现在想想,他都不敢多往下合计,只觉得她应该是过的生不如死了吧。
何等的后怕,蒋悦然深深叹出一口儿气,不自觉的闭了眼,静下来稳稳神儿,袖子里的手攥成一团,当初方沉碧难产欲死的那会子又翻上他心头,好似一柄刀子狠狠捅进去,又不肯做罢,扭绞着又翻来转去的不肯停。
蒋卿原本在自个儿屋子里等着蒋悦然跟母亲说完话,可等了太久,只是不见蒋悦然过来。蒋卿年岁不大,只是人小心眼儿却不少,活活是一个小来凤脱胎,再加上年幼时候来凤与自己父亲对自己胞弟宠爱有加,让蒋卿打小就对自己所处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在。
原是蒋家福不行夭折光景,蒋卿倒是打心眼儿里期盼着自己母亲能对自己较以往好些,可到底是生女不如男,即便蒋家福死了,也轮不到她站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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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面蒋悦然正寻思之前方沉碧生孩子的当口事儿,那面蒋卿站在窗边含着声儿喊他:“三哥。”
蒋悦然晃晃扭过头寻声瞧过去,见桃红衣裳的蒋卿微微笑扶窗而立,模样乍看来很是如她母亲一般,端正又带着一丝丝小狡猾,但总看上去不作厌。
蒋悦然也是心里精明的主儿,即便蒋卿还未曾开口,他也知道她有什么打算。蒋卿生时蒋悦然只十来岁,两人年纪差的多,又是男女尊卑有别,不曾一起读书识字,而后蒋悦然很快去了京城学事,两人并无太多光景待在一起,不过总体说来,几个姊姊妹妹陆陆续续从蒋府嫁出去之后,府里就只剩下蒋卿一个,每次回来,她对蒋悦然还算亲近,只是这种亲近带了很多故意而为之的成分在。
“瞧三哥跟姨娘谈了这么久,出门的光景还入神着呢,妹妹我若是不喊一句,怕是三哥早把我给忘脑袋后面儿去了呢。”
蒋悦然弯弯嘴角,直直朝蒋卿的屋子这面儿走过来,边走边道:“属是给忘了,亏你喊我了。”
蒋卿见蒋悦然走了过来,忙吩咐如月去掀帘子,蒋悦然欠身进了屋子,见厅堂里没什么女子爱用的熏香花草,只是简简单单的挂了一幅画,养了几盆兰,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看来格外舒服。
说来,这蒋卿的性子倒是有点像方沉碧,饶是荣辱不惊的样子,可实在里都是明白的主儿。只是蒋卿没有方沉碧那般的美貌,和观音菩萨那般的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寻常人家的婉约,是极懂分寸的。
“三哥随便坐。”蒋卿请蒋悦然坐下,又吩咐如月去沏茶,见蒋悦然俊眸扫了一圈,多半是看了个清楚之后,方才淡淡开口:“三哥一直在京城打理生意,嫌少回来河源县,每次你回来,也不与我们兄弟姐妹多话,便是我们这些小的,想跟三哥亲近也不敢。”
蒋卿这话说的轻飘,一双杏眼瞟着蒋悦然的脸,想看到他反应。
蒋悦然表情很模糊,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我与你们年纪相差甚远,又急忙叨的,怕是有这个心思也不见得有这个时候。”
见蒋悦然并没有太大的厌恶,蒋卿遂点头,接着道:“我自小生在府里时候姊妹就少,多了两个弟弟也都是与我谈不下去什么,又逢着家福年幼夭折,姨娘的一颗心思全是归在家福死的当口上了,这么多年也不见的就消停多少,不过是隐忍不发罢了。
可说到底这也并没有什么用息,人都死了,又过了多少年了,当初没个定论下来,当下也不会再有什么改变不是,可姨娘平素是不听我劝的,说多了,只会更惹了她恼,心气儿不顺的光景也要打骂一翻的,只管骂我是个不知轻重的白眼儿狼,白白瞎了那一份粮食把我喂大了。”
蒋卿说的时候,脸色有些难看,蒋悦然瞧了一眼,答道:“你可是恨她?”
蒋卿渐渐抬了头,强挤出一丝为难的笑,摇摇脑袋,道:“不恨,毕竟是她生养了我,在这高墙大院里头,像是她那种出身儿身份儿的人,难免心思多了点,毕竟她要带着我跟家福活下去,说到底还是为了我们好。只是家福走的早,这么一个唯一的依靠就此没了,任是谁都受不住的,只是姨娘这么多年还走不出来,多少让人有些感叹罢了。”
如月掀帘子端着热茶尽了来,轻轻摆在小几上便知趣的出去了。蒋卿自顾自起来倒茶,再递给蒋悦然,跟着道:“这里没外人,连身边儿的丫头都遣走了,只是为了跟三哥说几句体己的话儿。”
茶泛着股股青烟儿般的热气,清香的味儿萦绕整个屋子,正逢上午光景最好的时候,天光从窗而入,缠着香茶水汽,搅成一团,氤氲在蒋卿稚嫩而又微微有些世故的小脸上,蒋悦然仿佛又看见了当年方沉碧的模样,皆是与年纪不合的淡定与漠然。
想到这,心里也算是对蒋卿有了点怜惜之情,蒋悦然伸手端茶,撩了撩水面上的茶叶,浅浅品了一口,道:“知你不易,年纪轻轻的受了不少委屈的。”
蒋卿闻言倒是无所谓的一笑,道:“沉碧姐姐曾与我道,谁人身后不是一笔子烂账,活在这世上,谁又是容易的?我觉得这话很在理儿。 遂我想的可是清楚了,人只有想的清楚了才会不去纠缠那些没用的事儿,因为根本没法改变,就别费工夫再多想了,劳神劳力,最后还不是殊途同归。”
蒋悦然听闻蒋卿叫方沉碧为沉碧姐姐,心里直道这人小心思密,很会掐住对方心里的那个痛脚说事儿,软绵绵的捏上去,里头确是藏了针的,扎的你不疼,却是一手的血。
“看来这话儿也是方沉碧教你的了,你倒是跟她走的亲近。”
蒋卿点头,道:“满打满算,这蒋府里头都是长我的人,不关是父亲姨娘和母亲,还是下面管事儿的马大管家,我都是尊重的。可若问我最服了谁,沉碧姐姐必是数第一个的。”
蒋悦然知道蒋卿在故意把话头儿往方沉碧身上扯,他便不乐意多谈下去,只模棱两可扯开话头儿道:“那你便多学学,总不是坏事儿。”
蒋卿撩眼,见时候已到,蒋悦然似乎不愿意多说了,即转了话锋:“三哥知晓,我已是快到了及笄的年纪了,落得姨娘对我不上心,父亲那里也不是多考虑什么,可我毕竟是女儿家,对以后的日子还是有念想的,不是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满算着在娘家有些委屈,就念着嫁过去能过的好点。”说罢,蒋卿仰起头,眼眸漾着一丝愁绪,半是哀求,半是可怜,像是由不得对面坐的那个人拒绝似的。
“妹子可以话直说,兜了圈子也不怕我听错了误了你的事儿。”
蒋悦然话音儿刚落,蒋卿突地站起身来,猛地跪在蒋悦然脚边儿,哭声道:“三哥帮我。”
这一来倒是把蒋悦然弄得一愣,忙不迭扶她起身儿,问道:“帮就帮,你这是作何?”
蒋卿不肯起身儿,跟着道:“三哥不帮我,我便这辈子也逃不出升天了,我岁年纪不大,可也懂得知恩图报的理儿,只要三哥肯帮我,我必是不会差待三哥你,只管是让你活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不受这一屋子人转了圈儿的糊弄您,我蒋卿可冲着灯发誓。”
蒋悦然闻言,眉毛一挑,顺着问下去:“瞧你说的,我们蒋府到处都是秘密事儿,保不齐谁心里什么盘算,你指的可是哪一桩,像是真的似的。”
蒋卿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即便再聪慧也自是比不得蒋悦然老道,听见他这么扭转话锋,生怕他不信这话儿就此作罢,忙道:“我能这么跟三哥保证,必是有三哥不知晓的事儿藏在肚子里,话说这事儿也不是人人都知晓的,换句话说,这是个天大的秘密,是有些人到死了都要憋在喉咙里带到棺材里去的,可不巧就给我听了去。我知晓这事儿,但她们却不知我听到了,还以为是瞒天过海的粉饰太平,我只是看不下去,真心觉得如此对待三哥和沉碧姐实属不公平。”
这回换蒋悦然心头一抖,今日听到来凤和蒋卿的话已是让他心尖疼了几次了,他是知道蒋府里太多秘密的,可毕竟自己远在他地,眼前儿的东西来凤帮着看护,也不过是大事睁一只眼,小事就当瞎了眼,断然不会为了方沉碧出头,也就只敢私下里帮衬着搭把手儿了。可到底还有多少隐秘的事是关于他跟方沉碧的,又偏是他不知晓的?他很想不去过问,可不问,怕是他没法子定心回去了。
“三哥,这话我只跟你一人说,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两件事。”
蒋悦然轻松了眉头,淡淡道:“你说。”
蒋卿缓缓道:“一来,帮我日后离开蒋家寻个好出路,嫁个不差的人家过上不歹的日子。二来,这话儿便是让你气的头顶冲个火,能烧了整个蒋家大院,你也万万不能把我供出来,至于中间你是怎么是个招儿圆个慌儿,也断然要保全我。”
蒋悦然闷声应了句,一双眼撩过蒋卿分明格外心虚又没着落的脸,端茶浅饮,若无其事的道:“你说。”
蒋卿梗了梗,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胸膛里就快要炸了一样。不说,眼前的路就是死路一条,说了,许是还有一半儿机会沾着蒋悦然在京城的光儿逃出升天,容不得她再多寻思,成了还是败了就再次一次机会,她今日算是捏在手里了,断然不会就此放过的。
思及此,蒋卿强制定定神儿,略有些结巴道:“这话儿我是又一次无意间听姨娘跟明月说起的,约莫也有几年的光景了,说的是当日,明月确有瞧见,三哥喝醉了酒倒在北边小屋里休息,后来,也看见有个人扛着什么东西进了屋子去。当时明月就好奇跟去了,黑灯瞎火的看不见屋子里头有什么,只是后来听见有沉碧姐的声音传出来。再后来,等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也见沉碧姐被刘婆子和曹方抱出来,只是不知道怎的,天亮之后,茗香却成了三哥屋子里头的人了。”
这一句句话,如剜刀一样直刺蒋悦然胸怀,随着蒋卿的一字一句,一拉一扯,倒钩一般连血带肉一并给带了出来。
长指骤然抖起来,那杯热茶还烫手,洒出来的茶水扑了他一手背,他定定看着白皙的皮肤被烫的发红,居然没有一丝感觉。
不疼,居然一点不疼,怎么会不疼?再紧着胸口被炸了那般,疼得他浑身都跟着抖起来。
蒋卿不知道蒋悦然这是怎了,脸色儿一瞬间变得惨白惨白的,没一点人该有的血色,看来格外骇人。
“三哥……”蒋卿试探的唤了一声。
蒋悦然就目无神色的盯着自己烫红的手背发呆,蒋卿不知所以,起身踱步到蒋悦然面前,颤颤巍巍的伸了手,想看看他烫坏的手背。哪知她的手刚一碰上蒋悦然的手背,他却猛地晃了晃身子,站了起来。茶水被一摇撒了他满身,原本牙白色的袍子给染成淡淡一层浅黄色。
蒋卿根本不知晓蒋悦然会如此动作,被吓的往后倒退几步,腰身撞上桌角,疼得她眼泪儿氤在眼眶里,扶着腰疼的直哼声。
半晌,蒋悦然僵硬的扭过脸,朝着蒋卿冷冷道:“这话你听谁人说?”
蒋卿不敢撒谎,忙道:“三哥别气,我妹妹我万万不敢戏弄三哥说些混账话出来糊弄,这真是我无意间听姨娘跟明月说起的,当时我在外屋里头小睡,半途口喝了方才醒的,可她们不知我睁了眼,只道是自己说自己的,还以为我没听进去。”
沉下一口气,蒋悦然只觉得若是现下长了嘴,胸口憋着的那一口血就能喷出来,溅出三尺高。
他定神,佯装无谓,只是语气略略显慌,话音儿有些颤,道:“从此时此刻到你死,这话儿不要在说出口,若是你还想着我帮你,你不要做蠢事。我听,你知,就足够了,莫要惹了不必要的麻烦,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别说你三哥我翻脸不认人,也别说咱们的骨血亲情要变成笑话给人瞧好了。”
蒋卿连连点头,应道:“三哥放心,这点我必然是会做到的。”
蒋悦然没有出声儿,只是头也不回跌跌撞撞的甩了帘子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如月才敢进门儿,见蒋卿坐在小炕上一声不吱,一只手攥成拳头,勒得青色关节都没了血色,紧紧的薅住自己胸口的衣领子,好似一松手自己的魂儿就飞了似的。
“小姐?”如月出声。
蒋卿等着片刻这才转头看如月,随后长长出了一口气儿,后怕的道:“好生吓死我了,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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