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熙到了镇子,先去贴告示,然后才去集市找买鱼的摊主。问别人家中有没有鱼种卖?可惜的是,这里十个人中便有十个人看不懂他的比划,所以买鱼种的事情还是没办法。
没能完成宋景微交代的事情,他倒也不沮丧,因为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干脆地买了点新鲜吃的,早点赶回家跟父母媳妇孩子一起吃午饭。
在家里的宋景微,也是在沈君熙出门以后才想起沟通不便的问题。只因他已经习惯了和沈君熙沟通,一时没想到沈君熙其实跟别人沟通不来的问题。这下好了,青年没完成他交代的任务,不知道回来以后会是什么模样?
他等着看青年垂头丧气的模样,然而很意外。
“哟,熙哥儿回来了?”杨氏笑眯眯道,连忙上前把沈君熙从镇子带回来的东西提回家里。
宋景微见到的青年,没有垂头丧气的模样,他的眼睛还是亮亮地,纯粹温暖,特别软的一个人。
“怎么样?鱼种买了吗?”他故意问他道。
“……”沈君熙向他摇摇头,老实比划说:“鱼种没买,摊主看不懂我说什么。”他还显得有点无辜和委屈。
“哦,没买就算了,改天我去看看。”
沈君熙比划道:“改天我跟你一起去。”
“家里这么忙。”宋景微颠着宝宝,在屋里走来走去,他说道:“好些茶树还没种完,他们种得也不够仔细,你要看着点。树下周边的泥土要踩实,不踩实活不了。”这是那边的茶农赵彦茗说的,因为泥土不实在的话,茶树的根须粘不到土,粘不到土就吸收不了养分。
“嗯。”既然宋景微这么说,沈君熙也只有点头的份儿,就算他真的很想和媳妇一起出门。
就这样过了两天,宋景微还没找到空当去镇上看鱼种,两天前贴的告示倒是有了结果。是这天中午时分,有个三十上下的书生来应聘做夫子。
宋景微上下打量了这人几眼,第一印象是书卷气十足,比之沈君熙那种白面书生更为沉淀。大约是因为有年纪和阅历在里头的缘故,给人的感觉很不错。
“我姓宋,不知先生怎么称呼?”他说道。
“不敢,某姓乔,单名一个朗字。”乔朗拱手说道。
“好,乔先生。”宋景微直接把他带到书社,跟他说道:“书社就是这里,虽然不大,但也有八十来个学生。”全都是村里的,有些一家好几个,都来读书认字。
“这些孩子,年龄大小不等,可都是……”乔朗从窗外朝里看见,学生们什么年纪都有,小的五六岁,大的十二三岁。
“是啊,都是刚刚启蒙,所以没有划分。”宋景微觉得,他们这个书社的性质需要跟乔朗早点说清楚,他说道:“其实我们书社刚刚开办不久,为的也不是赚钱。最初的想法,只是让孩子们有个读书写字的地方。”
“哦?”乔朗头一次听说,开办私塾不是为了赚钱。
“嗯,孩子们来读书,交得学费不高,只收了一点笔墨费。”宋景微说道,然后观察乔朗的表现。
乔朗了然地点点头,好一会儿才说道:“宋公子是大善人。”
“呵。”宋景微一下子笑出来,摇头道:“我不算是,我不是为了做善事而做善事,我只是像这样做而已。”他想,就做,不是因为这是善事才去做。
“此举大善。”乔朗轻轻念道,他瞧着窗内的孩子们,就这样坚定了留下来的想法。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宋景微不去看乔朗的眼睛,也能感受到他的本质。他很喜欢这样的人来教导孩子们,他笑道:“虽然我们这是公益书社,不过该有的束脩还是会给足夫子的。除了束脩之外,还有一处住所安排。不是自己独门独院,不过环境很好。”他打算,把乔朗安排到哑伯那个院子里去。这样一来,给老人家找了个伴,不会显得太冷清。
“好,只要有处容身之所,乔某就满足了。”乔朗笑道,笑容显得有丝丝忧郁。他本是一个远走他乡的外乡人,三十岁之前有着一腔金榜题名的热血。然而三十岁以后,就只剩下对平静生活的向往。眼下这样正好,找一个风景优美的乡村,过一段教书育人的清雅日子。
“那行,我带你去住所看看。”宋景微把乔朗带到哑伯的院里,此时不在,他先安排乔朗入住。然后再带乔朗去了地里,第一时间找到哑伯,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老人家。这是宋景微的做事原则,他觉得不第一时间告诉哑伯便让乔朗入住,是一种不尊重。
俩位房客互相见过,都点头表示好,没问题。
哑伯更是有些激动,对宋景微比划说:“这个后生长得跟我那大哥太像了。”
宋景微也没放在心里,随口道:“您还有位大哥,您不是说您没有亲人了吗?”随即想起来,哑巴年岁这么高了,他的大哥兴许已经过世了。
哑伯比划道:“我有位大哥,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就走散了,几十年没见过,也不知上哪里找。”
“您是走散的?”宋景微有些吃惊,老人家之前也没说过,他问道:“后来怎么不回去找?”
哑伯比划道:“年纪太小,不记得家是哪儿了。我只记得我大哥的模样,还有爹娘的模样。”眼下他都七老八十,估计老父老娘早就入了土。
“您那位大哥,您还记得叫什么名字吗?”宋景微问道,心中对这位不由老人生出许多怜悯。从小就跟家人走散,一个人生活到如今。也许期间还遭遇过很多磨难,很多伤心难过的事情。
“……”哑伯点点头,在地上找了一支树枝,歪歪扭扭地划拉出三个字。
宋景微蹲下来细看,好像是卢敬平三个字,他读道:“卢敬平?”
“……”哑伯点点头,面露怀念和思念,这可能是他知道的,在世上仅剩的亲人了。
“老伯。”乔朗抖着手指,指着地上的三个字,问道:“您说您的大哥,叫卢敬平,可是……白马镇棠下村的卢敬平?”
哑伯他记不清家乡,没法子回答这个问题,他摇头比划道:“我记不得,反正我大哥就是这个名字,这个我没记错。”在心里念叨了几十年的,不会错。
“那您的父母叫什么名字?您还记得吗?”乔朗急切地问道,神情显得十分激动,若是没错的话……有可能,很有可能!
“哑伯,您若是记得就写吧。”宋景微瞧着乔朗有些不对劲,从看到卢敬平这个名字开始,他不由有一个大胆的猜想,难道二人是亲人?
“……”哑伯不明白这个后生激动什么,他照样在地上划拉出父母的名字,一个是卢悦享,一个刘英娣。
只见乔朗看了这俩个名字之后,突然抱着哑伯嚎啕大哭起来,他嘴里激动地叫道:“您是我叔叔啊!您一定是那位走散的叔叔!”
哑伯和宋景微都意外地呆住了,特别是哑伯,他老人家对亲人思之如狂,突然间有个陌生的后生对他说,是他的侄子,他张着没了舌头的嘴巴,把老泪流了下来。
乔朗也瞧见了老叔的嘴,他苦涩难当地哭道:“您怎么变成了这样?”老天何其不公,怎么就让他的叔叔遭遇此番境况啊!
哑伯抖着手,紧紧抓住乔朗的手臂,呜呜地说不出话来。但是看他的神情,却是急着在说什么,在询问什么。
宋景微连忙道:“您用手语,要说什么我帮您说。”
激动的哑伯,他满面急切地比划道:“你是我大哥的儿子?我大哥他还好吗?你祖父祖母也还好吗?”
乔朗听了宋景微的翻译,连忙说道:“是啊,我叫乔朗,是爹的第二个儿子,我姓乔是因为跟我小爹姓。我上头还有个大哥叫卢孟阳,他也有两个儿子,都长大了。祖父祖母,前些年去了,他们都去得安详,没受罪。”说着,乔朗止不住眼泪,说道:“您的事情,我从小就听我爹说了,他老人家总是惦记着呢,这些年每次提起就自责得不得了,没先到……没想到啊……”他本已打定主意老死他乡,却没想到误打误撞遇到了老叔。就这一条,这辈子他就情愿了,也不算白活一遭。
“……”哑伯听闻老父老母已去世,整个人悲伤欲绝,但是想到大哥和大哥膝下的孩子们,他又打起精神,他比划道:“那你呢,孩子,你怎么来了这里?”
乔朗道:“我出门游学,准备考科举,可是一连考了十年不中,自觉无颜面对父母。我……”
哑伯连忙比划道:“傻孩子,你这个傻孩子!”他想回家想了那么多年,侄儿却是有家都不想回。
“老叔,我知道自己想差了,也不是真的不愿意回家乡。”乔朗抹着泪道:“如今找到了您,我怎么也要带您回去一趟。”
哑伯比划道:“我们家很远很远吗?”
乔朗摇头道:“不啊,坐船五天就到了。”他之前走得更远,走到这里近乡情怯,是以不敢再走。
宋景微一旁充当翻译,等他们叔侄俩叙旧够了,才说道:“这么说来,你们是想回乡?”既然老伯找到了家乡,回去也是应该的。只是有些可惜,这对叔侄俩走了,他又缺了一对好帮手。
哑伯比划道:“过阵子忙完了地里的活,我跟小朗走一趟,回去看看老哥。”
乔朗也道:“老叔几十年未归,届时我与他老人家回一趟家乡。至于以后如何……实在抱歉,眼下也决定不了。”也许老叔回去以后,就在那边养老。也许他自己回去以后,就不再出来。这些都说不准。
“没关系,我能理解。”宋景微没有硬要留下他们的想法,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亲人走散几十年再找回更美好的事情,他并不打算去破坏。他笑着说道:“先恭喜你们重新相聚,不管今后你们留下还是离开,我这边永远都欢迎你们。”
乔朗感激地点点头说道:“宋公子你是个大善人,要不是你,我和老叔怎会相认。”人海茫茫,多么幸运。假如他没有看到那张小小的告示,假如他没有来碰运气,假如一个小小的偏差,都能毁掉这次相遇。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用谢我,这是你们之间的缘分。”宋景微笑道,其实这件事当真能算是奇迹的,而制造奇迹的确实也是他。要不是他来到这个时空,要不是他要种莲藕,要不是他带了哑伯……很多一系列的因果,才造就了这对叔侄今天的奇迹相遇。
总之,亲情难得,且要珍惜。
“谢谢,谢谢你。”哑巴对他郑重地比划道,老人家眼里还浸着泪水。
宋景微说道:“两位先回去再说,今天就不用管别的,让你们好好叙叙旧。”
二人连忙点头,又谢了宋景微一番,才由乔朗搀扶着哑伯,一起回家。
傍晚,宋景微让沈君熙去哑伯的院子,把叔侄俩喊到家中吃晚饭。在饭桌上,他把今天发生的好事告诉了沈家其他人。
沈家夫妇听了,又唏嘘又感概道:“那还真是幸运,合该让你们相遇的,这是老天注定。”
“既然认回了老叔,以后就好好孝敬你叔叔。”沈东明对乔朗说道。
“那是自然的,我一定会孝敬叔叔。”乔朗得知老叔一辈子没成亲,他毅然说道:“以后我给老叔养老,我就是老叔的儿子。”
哑伯听了,神情感动又欣慰。他记忆中的大哥就是这般好的人,大哥教养的孩子也很好,很好。
待吃过晚饭,哑伯和乔朗回了自己的院子,屋里剩下沈家大房一家五口。杨氏怀里抱着她大孙子,刚才哄睡了,她一边轻轻拍着,一边低声唏嘘道:“也真是巧合,实在是太巧了,也幸亏遇上了。”之前他们都不知道,原哑伯还有这番遭遇。
虽没说是怎么哑的,但是绝对不是生病,跟沈君熙不一样。
“我看哑伯是被拐子拐走的,挺可怜。”沈东明说道,他跟哑巴相处的这些日子,早就知道哑巴的舌头是被割掉的。
“拐子真是可恨!”杨氏紧了紧怀里的宝宝,说道:“自家孩子还是要仔细看好,否则一个不注意,孩子被人拐了去,哭都没地儿哭!”一想到自家孩子会遭遇那种境地,她就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看紧孩子。
“嗨,咱们这里没有拐子吧?”沈东明不太担心地道,他觉得茶山村就很安全。
“以防万一懂吗?”杨氏瞪了他一眼道。
宋景微听着二老你一言我一语,开口道:“哑伯过些日子可能要回乡,跟他侄子一起。”
沈东明闻言,便嘿嘿笑地向儿媳妇保证道:“景微放心,你哑伯那点子种藕的法子,我已经学得十成十了。”往天都是他和哑伯一起干的活,哑伯比划一句他就说一句,还有啥没的,都了。
“那很好啊,以后您可以自己操刀下手了。”宋景微浅浅笑道,有时候觉得沈君熙的爹挺可爱的。
种茶的事情接近收尾的时候,天气也开始有转暖的迹象。宋景微抽空去了一趟镇上,找到买鱼的摊主,一个一个地去询问他们家中是否有鱼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