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用过午饭,我支开若桃关上房门,铺纸研墨。结合前世经验,终于整理了一套训练计划。仔细看了几遍,虽然字迹歪歪扭扭,但没发现什么遗漏,慎重地压到被褥下。重新铺张宣纸,开始每日的临帖。
柳府的生活很清闲。每日用过早点后,去向大夫人请安,随后便去夫子的书斋,听夫子讲学习字。到午饭时候,各自回院。下午跟着梅姨练一个时辰的琴,之后便自行安排。柳府只有晚膳的时候,才会聚齐一堂用餐。每逢月末,柳老爷会轮番考校子女所学。
我以前学过钢琴,也学过油画,但跟这里琴棋书画是完全搭不上边。一切都必须从头来过。好在原来的柳清颜贪玩,总是学了忘,忘了学,也就没人察觉到我现在的不同。
我不急不躁,除了必要的功课外,便在院中慢跑,呼吸,踢腿,绑上沙包跳跃,按着自己的计划,慢慢打磨着身体。若桃是我的贴身丫鬟,几次眼露怀疑,却也不敢多问。
转眼桃花已经落尽,梨花又爬上了枝头。
我一直独来独往了二十多年,亲情淡漠,虽然换到了古代,变成了柳清颜,性格却总是难以改变。柳府也慢慢习惯了孤僻的六小姐。若桃在我的刻意调教下,也渐渐不再那么诚惶诚恐。我练字抚琴,压腿练功的时候,若桃便找个小凳子坐在一旁刺绣,互不侵扰。
“若桃,去找一只花瓶来,一会随我折几支梨花,给娘送去。”
结束了一日临帖,我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小篆,依然惨不忍睹。
若桃应了一声,手脚麻利的找了一只青花瓷瓶,“小姐,您看这只花瓶可好?”
白净无暇的瓷瓶,青蓝的釉色,两个小鸟停在枝头,生动可爱,明亮纯净。
“若桃挑的当然是好的。”我满意的点点头,把狼毫丢进笔洗。
折了几枝含苞欲放的梨枝,插入若桃手中的青花瓶,甚为雅致。
踏进娘的房门,娘正坐在软榻上翻看着一本小册子。
“娘,我看院子的梨花开着正好,折了几枝给您,您看香不香。”我几步走到娘身边,愉快地献宝。
娘放下手中的书册,轻嗅了一下,“嗯,好香”
“颜儿折的梨花配着这只花瓶真好看。”奶娘微笑着过来接过了花瓶。
“快到月末了,颜儿最近功课怎么样了?”娘抚着我的头问道。
“颜儿脑子不好,读书吃力,夫子说勤能补拙,颜儿已经很努力了,还是不若三哥和四姐。”柳清颜埋着头,有些羞愧。心里只想随遇而安,却难免对不住真心疼爱自己的娘。
“你三哥和四姐自小聪慧,颜儿知道努力就好,不然到时候可得挨板子了。”
“知道了,娘。”我轻快答道,不争第一,求个中庸还是容易的。
“还有两月颜儿就要及笄了,娘这几日命人留意了一下城内适婚男子,正巧你来,也好看一看,要什么样的夫君?”娘把手中的册子递到我面前。
我心中一惊,面上装做羞赧,把册子推了回去,“颜儿不想如此早离开娘亲,还未曾想过嫁人。”
“女子十五及笄便可嫁人,哪里还早。”娘不赞同道。
“嫁人容易,嫁得一心人难。”我低低地道,“颜儿不愿早早嫁人,守着一方院子去等一个人。颜儿想多侍奉娘亲几年。”轻轻搂了楼娘,不无撒娇地道。
“哎,颜儿长大了,女子终是要嫁人的。”娘长长一叹,仿似触动了心事。
“娘,颜儿近日习了一曲春意暖,练了好几日,娘听听可好?”我语气轻快的转了话题,“若桃,去把我的琴取来。”
古筝淙淙,似流水叮咚,春日的芳华,自指尖流淌而出,似清风拂过,带来鸟语花香。春意正浓,百花正开,是如何的逍遥畅快,何必庸人自扰之。我借着琴音抚慰娘,也安慰自己。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在现代已是神话,更遑论男尊女卑的古代。回了屋,我扶着额,静静坐在书案前。
若桃见柳清颜静默不语,上了一盏茶和几碟小点,便退下了。
终还是要嫁人的。忍不住心下悲凉。凭着柳府女儿的身份,必定得寻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过门之后,也只怕终日陷在争风吃醋的妻妾之斗中。心中百转千回,却无一丝出路。
“小姐,到晚膳时刻了。”若桃轻声提醒道。
我沉浸在自己思绪中,不觉已夕阳西斜。“嗯,走吧。”
“若桃,你今年多大了?”若桃扶我起身,有时候站直了,比我还高点。
“回小姐,奴婢今年十六了。”。
“可找好婆家?”
“奴婢双亲已故,未曾定亲。”若桃打了一盏灯笼,在前领路。
“若桃可有中意的夫婿了么?”
“若桃自幼卖身柳府,只愿侍奉小姐,不敢言嫁。”若桃惊得不顾手中灯笼,双膝跪地。
“若桃莫怕,你若不愿,没人能强了你。”我颇感无奈地扶起微微颤抖的若桃,“只是女子终有一嫁,若你有了中意之人,趁我尚在柳府,还能为你做个主。”
“小姐这几月教若桃习字明理,待若桃这般好,若桃只愿侍奉小姐,报答小姐,终身不嫁。”
我无语仰头望天,这个时代尊卑分明,我无心也无力去改变,只感到悲哀。
到了饭厅,所有人都已到齐。柳老爷和大夫人端坐主位,依次是妾室和子女。
“开饭。”柳老爷一声吩咐,奴仆陆续上菜。
“明日要到一批药材,清舟,你明日跟着老李去接一下货,熟悉一下药铺的营生。”柳老爷喝了一口汤,淡淡吩咐道。
“是,爹。”柳清舟应了声,三娘脸上带着欣喜,夹了一块蒸肉放到柳清舟碗里。
“老爷,不若让寒儿也跟着去见见世面。”六娘趁机插话。
柳老爷瞥了一眼六娘,六娘柔媚笑道,“寒儿已经十二,也是柳府之子,早点见见世面,也好早日为哥哥分担些。”
柳老爷不置可否,六娘欣喜不已,“多谢老爷。”十二岁的柳清寒也正襟危坐,跟着道“多谢爹。”
“婉莹,再过几日便是百花节,给子女做几套春装,清舟,清曦,清靑,你们几个的终身大事也该定一下了。”柳老爷向着大夫人交代着,又遛了我一眼,继续道,“把清颜也带上,好好物色下。”
“我不去。”柳清靑嘟哝道,“每年百花节,都是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满口酸不溜秋的之乎者也,我不要这样的夫婿。”
“由不得你胡闹!每日的舞枪弄棒,嫌我的笑话还不够吗?”柳老爷显是动了怒,瞪了一眼四娘,“看你惯出来的好女儿!”
“清靑,莫使性子,快给爹赔个不是。”四娘也皱眉轻斥道。
“娘年轻的时候也是走镖认识的爹,为何女儿不行,女儿要找让女儿佩服之人做夫婿。娘,女儿不要只会吟诗作画的公子哥。娘啊。”柳清靑委屈的伏在四娘怀里低低抽泣。
“愚不可及!”柳老爷重重拍下筷子。
“老爷,消消气,清靑丫头还小,不懂事。”大夫人给柳老爷顺了顺气,递上一盏参茶,遂又道,“清靑,武夫空有一身蛮力,哪里懂得怜香惜玉。百花节你先去看看,说不定就遇上中意的呢。”
柳老爷发了脾气,清靑不敢造次,只得抽抽泣泣应下。只是大夫人说的几句话,四娘听得颇有些不是滋味,“武夫怎么了,耿直仗义,我爹还是一介武夫呢,顶天立地,对我娘也百依百顺。哪里不好了?”
“大夫人这不是在劝慰清靑嘛,你多心了。”二娘笑着出面打圆场,“老爷,这鱼汤做得不错,多喝点,身子要紧。”
四娘瞅了眼柳老爷,一口憋着不上不下。
“我吃好了,爹,大夫人,各位姨娘慢用。”二小姐柳清瑶施施然起身告退。
我依然四平八稳的埋头吃饭,每日苦练身体,消耗不小。其实剁点生牛肉,拌上蛋清,是我现在的身体最需要的,但是考虑到太过惊世骇俗,也就作罢了。所以吃饭的时候,我通常都很专心。拔完最后一颗米粒,我放下空碗,也告退离席。
饭桌上的机锋相对我并不在意,也早习以为常,但今日清靑一闹,让我好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明日。
月光如水,我静静望着皎洁明月,盘腿而坐。以前去西藏,学过冥想,每当心绪烦乱的时候,便喜欢在月光下,盘坐冥想,让内心空冥,沉静下来。但今日,我却只觉得心浮气躁,无论如何都不能平静。支颊仰望无边星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这与我从前的观念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合。谈过几场恋爱,都无疾而终。对爱情或者婚姻本就没有什么憧憬,无可无不可的我行我素。但古人女子的一生,只有两件大事,就是嫁人和生子。看到柳老爷的三妻四妾,让我感到无法忍受,却又无能为力。
若桃看不懂现在的柳清颜,甚至恍惚觉得现在的柳清颜已经不是原来的柳清颜。柳清颜的种种变化,吃食喜好,性情憎恶,若桃都不如此刻感受得这般强烈。这不是柳清颜。若桃为自己的发现震惊不已,不觉手心全是冷汗。
月光下静坐的人影,散发着浓浓忧愁,若桃感觉那人影如此近,又如此远,放佛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人,没有人能走进去。若桃的心渐渐平静,生出丝丝的怜惜。
我不知道若桃心中已翻过千层巨浪,只默默地仰望着浩瀚星空。繁星闪耀,皓月当空,却无法照清心中出路。我不知道要以何种态度去面对这样无力的盲婚哑嫁,更无法去设想与许多不同的女子分享一个丈夫,那只会叫人恶心。
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月依旧照今人。我宁愿我是柳清颜,从不曾有过二十六人生的柳清颜,那么也就不必如此清醒地悲哀,如此地格格不入,无有出路。
寂静的小院,清辉的月光铺满一院,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各怀着心事,只剩风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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