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午后,和风习习,嘉树清圆。
九华街上,一锦衣少年皮肤白净细致,明眸皓齿,清姿丽质,三千青丝用银绸带绑缚,行动间翩翩生风。他的身旁紧紧跟着一个伶俐的小丫鬟。不错,此二人正乃微雨和冰儿。
近日,微雨因伤在家养病,闲着无聊,便央顾澜祈去请了一位学富五车的老夫子来给她授课。老夫子年高德劭,白发苍苍,远观便有道家仙人之姿,微雨心中甚是喜欢。于是乎,每日跟着老夫子三更眠,五更起,开口便是三皇五帝,闭口不忘之乎者也。整日凭寒窗,诵经书,偶然望皓月,神情呆滞,双目含悲。
老夫子惑而问之:“小姐为何神情悲戚?”
微雨沉思良久,答之:“每日跟夫子诵读经书,徜徉学海,颇有所感。昨日偶作一诗,遂起悲思。”
老夫子拈须一笑:“哦,何诗,你仔细写来,与我看看。”
微雨大笔一挥,墨渖淋漓。
老夫子揽纸一看,诵读出声: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读罢泪沾衣襟,甚是欣慰道:“真是好诗,诗中感慨人生无常,奉劝世人当勉励求学,字里行间感情真挚,此诗当流传千古啊。老夫不曾想小姐竟有如此大才,也罢,小姐日后功课可自为之,老夫不必日日亲临。但有不懂之处,可以询问于我。”
微雨大喜:“多谢夫子谬赞。”
“只是……”夫子眉头一皱。
“如何?”微雨心胆俱悬。
“小姐这笔字字法颇劣,无根无骨,有污双目。日后定要勤加练习,不可偷懒。”
微雨一揖到地:“多谢夫子教诲,我必效法先贤,临池而书,直至碧水成黑,红莲成墨,方止。”
……
……
冰儿一脸疑惑:“小……公子,你说红莲成墨不就是墨莲了吗?”
微雨洒然一笑:“我家冰儿真是聪颖,这可不是,回府之时,你记得提醒我买几株墨莲,吩咐前院的吉儿种上,方不负老夫子的嘱咐……”
“是。公子,我们终于摆脱那个烦人的夫子了。今天去哪儿玩?”冰儿一边向路边一小贩买了几串糖葫芦,一边问道。糖葫芦是微雨要求买的,她不能当街吃,自是让冰儿拿着。
微雨一摇折扇,眉开眼笑:“冰儿,待会儿找人问问路,我们去南宫世家。公子我几日没见阿离,心中甚是挂念。”
冰儿道了句好,又道:“公子笑起来真迷人,你看街边好多女子瞧着公子的眼神都开出花儿了。”
微雨嗔道:“可惜你家公子我独独只看上了你这小丫头。”
冰儿:“小姐,你看前边不知发生了何事,好热闹。我们也去看看吧。”
微雨瞧着日色还早,便点头应允。她今日并未和南宫离约好见面,也不知阿离家中还有何许人物,若她冒然到访,实不知阿离作何表情。
前方,有一高台,高台四周人潮聚集,熙熙攘攘。忽有一人执锣而敲道:“诸位稍安勿躁,我家公子前日偶作一幅牧羊图,现将它出示于众。我家公子听闻燕国文风鼎盛,高才贤士颇多,诸位可作诗词歌赋曲舞书画任何一种,但有能与此图相和者,我家公子将引为知己,与之把酒言欢,并赠白银千两,名马一匹。”他身躯高大,布衣装束,似是着意表现出斯文之态,但到底不掩粗犷豪迈。
微雨抬眼望去,见高台上摆有笔墨纸砚,古琴,琵琶,箜篌,古筝,笛子等一应乐器。还有一些儒生打扮的人跃跃欲试,还有一带着面纱的妩媚女子。一幅牧羊图高高悬挂,图中呈现出塞外苍茫辽阔的大草原,群羊低头吃草,牧羊人着青衫,执长鞭,意态潇洒,栩栩如生。远而观之,可见作画之人笔法粗犷豪迈,不拘一格,摄人心魄;近而察之,方觉这粗犷中透着细腻,豪放不羁之余隐含些许柔情。她虽不甚懂画,却也知是佳作。
因是牧羊图,她不免思及苏武牧羊。记得现代时,读过一则故事。宋徽宗办画院,招画师采用唐朝诗人句命题考试。其中有一题“蝴蝶梦中家万里”,夺魁者王道亨画苏武牧羊假寐,以见万里意。画为牧羊,画师之心却系着家国天下。只不知眼前这画,究竟要传达何种心境?
冰儿兴冲冲地道:“公子,赠白银千两,名马一匹啊。你也去试试吧,夫子不是夸你有大才嘛!”
微雨咋舌,心道:夫子夸的大才不是区区不才你家公子我。但是莫说冰儿,她自己也想参加,赢得白银可以留作以后跑路之用,名马可以送给阿离。
她正思忖间,已听到冰儿向台上喊道:“喂,我家公子也要参加。”
那布衣人颔首道:“公子若要参加,请上台来。”
微雨折扇一收,温和一笑:“如此,我就试它一试。”
那人见微雨生的清丽美貌,一笑间姿态婉转,不由眼神一亮,客气道:“公子请。”
微雨登上高台,落座,不片刻便有人奉上清茶点心,茶香馥郁,点心甜而不腻,微雨放下手中故作潇洒的折扇,专心品尝。那布衣人见她如此,又是一愣。
高台上几位儒生打扮的青年经过思索后,便一一挥毫,交予那布衣人,布衣人再呈给高楼之上的公子。那公子座于高楼之上,楼上搭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帘,似是不愿令人看到。但既然如此,又为何高调地摆出牧羊图,只为求一知己?微雨心中有些疑惑。
尔后,又有一斯文俊秀的公子耍了一套剑法,微雨看得津津有味,虽然这剑法并不如何高明。她觉得不高明的剑法才可以用来欣赏,真正的高手出招,像顾澜祈,南宫离之辈,任你双目如炬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微雨略一思索后,便也下笔了。只是她突然有点犯难,自己繁体字倒是学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这毛笔字确如老夫子所说,令人汗颜。唉,罢了,眼下也找不到人代笔。微雨只得勉为其难。将诗作交给那布衣人时,微雨还附在他耳边仔细交代了一番。布衣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认真负责地颔首道:“公子,我记住了。”
最后是那女子表演,她调了调琴,便开始弹奏。清丽悠扬的曲调在她晶莹指间流淌开来。如深谷幽泉,水寒清冽,却沁人心脾。又仿佛一阵清风,唤醒了世间万物。却是突然间,她转轴拨弦,琴音突转,由宁静祥和中生出一股冲天之势,豪迈处有如万马齐喑,万木颤栗。
这转折之处听来又不觉突兀,仿佛抚琴之人天生便散发出的豪气。微雨只觉这抚琴之人有点眼熟。她再闭目聆听,体会这所谓的琴音在心不在弦!
高楼之上有人把盏,一身轻裘,塞外装扮的高贵男子看着他对面同样尊贵但略显疲累之态的红衣男子道:“都打听好了,这就是迟王爷派来刺探虚实的人?倒真是值得一见。”他一手翻看着仆从呈上的诗稿,嘴角噙着玩味的笑。
红衣男子道:“我那五哥可不只会这般把戏。今日你半明半暗地来我燕国,他便亦虚亦实地来刺探。外面这位,可是梦江南的花魁,赵琴儿。”
“这么说,我必得见一见了?”他笑,却突然住声,“咦?”
“怎么了?”
“你看这首诗,倒有点意思,只是字迹甚为不堪。”
红衣男子伸手接过,见白纸上赫然写着:
“千里青青塞草齐,牧羊公子替羊饥。
江山雨过窥全貌,偶有闲云画碧丝。”
轻裘男子笑道:“这诗倒是有点意思,清丽直白,逸趣横生。只是,他怎知我是为画闲云碧丝而来?可惜了,我若是有空倒想见一见这位诗才不错,书法毫无的怪人。”他说罢转首见那仆从还未离去,便道:“子津,你怎还不下去,可是口渴,欲讨一杯水酒?”
布衣男子一躬身道:“主子,非是如此。王爷所说的怪人是一位公子,他还交代小人……”
“哦,交代你什么?”
“若是王爷对他的第一首诗有点兴趣,但仍不愿见他,便呈上第二首诗。”他说完,从袖中又抽出一张诗稿。
“哦,真是有趣。襄王爷,我竟不知你们燕国臣民有这等嗜好。既如此,子津,你给我和王爷念念吧。”他口中的王爷,便是夜归襄。
那叫做子津的男子恭谨地道:“是。”便展开念出:
“千里青青塞草齐,牧羊公子替羊饥。
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
他读完,目中不禁露出崇敬之色,不曾料到那位柔弱姣好的公子胸中竟有如此气度。
轻裘男子和夜归襄神色也为之一变,轻裘男子赞道:“好气魄!”他一凝眉,又道:“他可还交代了什么?”
子津神色一惊,随即微微笑道:“那位公子确实还有交代。他说”若你家公子看了第二首诗,还有问话,便请把第三首诗呈上“。如今看来,那位公子所料竟是丝毫不差。”说罢,又从袖中抽出一张诗稿。
夜归襄指尖扣了扣桌面,笑道:“他第一首诗道闲情,却以”江山雨过“引你看第二首,而第二首道豪情,一句”一鞭在手矜天下“,此人胸怀可见一斑。却不知这第三首写的何物?”
子津见轻裘男子眼神示意,便又念道:
“相逢何必曾相识,咫尺天涯未可知。
倚马清风一杯酒,千金但卖几行诗。”
“好!千金但卖几行诗。好大的口气。他几行诗既已卖出,我怎可不付千金,赠名马。”轻裘男子朗然笑道。
“说的是,若不是身份所限,本王也想瞧瞧是何等人物。”
轻裘男子起身,隔着帘子打量着高台,目光炯炯,吩咐道:“子津,你着人假扮我与那抚琴女子相见,我要亲自会会我的这位知己。”
夜归襄点头道:“这般安排也可。那我先回府,告辞。”
高台之上,微雨看了一会儿便意兴索然了。勉强挨到结束,那布衣人又是执锣一敲道:“诸位,我家公子属意这位姑娘的琴曲……”
微雨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正想下去,却见那布衣人拦在她身前,低声道:“这位公子请留步,我家公子说愿以千金买公子几行诗,请公子赏脸共饮一杯。”
微雨神色微惊:“你家公子不是属意那位抚琴的姑娘吗?为何又?”
布衣人诚恳道:“此事一眼难尽,公子去了便知。”
微雨回头,见冰儿也一脸失落之色,便点了点头道好。微雨吩咐了冰儿在楼下用点吃食等她,便随着布衣人绕到高楼之上的一个雅间。雅间装饰简约而不失华贵,中有一男子着白色轻裘,眉目英挺,身形颀长,看似疏豪而举止有礼。邀微雨入座后,便笑道:“这位公子生的这般清丽秀气,像个女子般,不想胸怀豪迈,聪颖有加。”
微雨一笑,眉眼弯弯:“公子过誉了,雕虫小技,幸得赏识。在下宋微,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轻裘男子见微雨笑颜,眼中有一霎似缀满了星光,答道:“宋兄客气了,我姓齐,你叫我齐三或者齐兄便可。我带着家仆来燕国做点小生意。”
微雨颔首,知齐三必是假名,这位仁兄显然不愿泄露身份,便举杯与他同饮。
齐三嘴角含笑:“看公子穿着,不像缺钱之人,为何巧费心思,以诗和我的牧羊图?”
微雨答:“非是如此,如齐兄所见,我身上所有穿戴皆是家中父兄所赠,我本人身无长物,唯有做几首诗,卖几个钱。如此正当的赚钱之道,也不失君子之风。齐兄以为然否?”
齐三目露惊异之色:“宋兄果然非常人也。我本还想问为何你诗作甚好,字迹却丑陋,观你为人,这话似也不该问出口了。”
微雨一摇折扇:“说的是,听闻公子还欲以名马相赠,不知是何名马?”
齐三一谈名马,便眉飞色舞:“云州的腾云豹。此马可日行千里,体力甚佳,迅如腾云,以马之身而得豹之名,千金难购。”
微雨见他言谈间豪气万千,附和道:“公子果然胸怀颇广,在下那句”一鞭在手矜天下“赠的果然是知己。”
“是啊,知己难求。宋兄若无他事,我愿邀公子一游。”
“多谢齐兄,只是在下还得去看望友人,顺便将所得之腾云豹转赠。”微雨歉然道。
齐三见微雨说得诚恳,便干脆道:“既然宋兄还有事,我也不好强留你了。那我带你去挑一匹腾云豹吧。宋兄那位朋友何其有幸,有你这等大方良友。”
“齐兄说笑了,只因我不会骑马,纵有好马,也不能驰骋万里,若教它老骥伏枥,怕是齐兄也会怪罪于我。”
齐三身形颀长而身姿英挺,较微雨高出一头,走在微雨前头接话道:“宋兄真乃性情中人。”
之前那布衣男子附在齐三耳旁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齐三只是一甩手道:“无妨。你下去吧。”
微雨一路思忖,千金难购的腾云豹,齐三竟然说赠便赠,还可供挑选,不知这人究竟是何尊贵身份?罢了,她快步跟上,只想牵着马拿了钱便撤。
后院内,微雨看到了二三十匹腾云豹,俱是齐三这位伯乐所养的千里马啊!她不会挑,便随意指了一匹头上有一撮白毛的看上去挺精神的马。哪知正要离去时,一匹胭脂红的马儿咬着微雨的衣袍不肯松口。微雨觉这马儿甚是可爱,便伸手抚摸它头上的鬃毛,胭脂红立刻乖巧地钻到微雨怀里蹭了蹭,尽显亲昵之态。
几步外的齐三一见,目光瞬间深沉如水,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微雨。
她便朝他笑笑,自从认识阿离以来,便常见阿离这般笑,她觉得甚是好看,便不自觉间模仿了一次又一次。
齐三看着她清秀的眉眼,略瘦的身姿,还有那清新妩媚的笑容,一瞬间思绪便飞出很远。
这匹胭脂红是他二十岁行冠礼时,国师赠送的。可是这胭脂马儿看似温顺,却很难驯服,他亲自出手都无能为力。于是便去向国师询问。国师神秘一笑:“此马只认女子为主,你如何驯服得了。日后胭脂马所认为主者,便是你的有缘人。”他听罢大笑:“我的有缘人,我自是认得,如何需要借这马儿来认。”
后来,碍于国师的威严神圣,他便遵从母命让许多齐国女子都试了试,却未有一人能近得了胭脂红的身。
他快步走近微雨,出其不意地擒住微雨的手。
微雨愕然抽回手,勉力笑道:“齐兄,你这是为何?”
齐三垂下手臂,恍然笑道:“我冒昧了。这匹马儿叫胭脂红,它似是认识你,那便一道送你把。”
微雨摇头:“齐兄客气了,它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它。若是有缘,等我日后学会了骑马,还能见到胭脂红,齐兄再送我吧。”
齐三浓眉一挑,随即乐道:“好。下次相见,但愿宋兄还记得今日这番言语。”
------题外话------
今日早起,便多写了些。
从这一章开始文风有了转变,我写起来也觉顺手。
感谢大家的鼓励。
谢谢,喜欢请收藏,也可推荐给好友。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p>